某天和一个社科院的师兄师姐吃饭,谈到过年的一些经历,觉得挺有意思。尤其是谈到年纪渐长,开始关注自己成长过程中的深刻影响过自己的文化、历史等,加上过年期间地方电视台不断在播放地方历史,更加让我想要去把童年时期听过的家里老人的故事、地方传说等跟祖父祖母们问个清楚。地方史本来就极有意思,而关于寻常百姓的「微观史」在西方比较常见,在我国则并不多,更鲜有精品。可是我的祖父祖母现在都八十多岁了,经历过民国、日据、抗日、内战以及新中国时期,他们自己的经历非常值得去记录,哪怕仅仅是留下一些口述史的资料,可是当我带着去录音笔去跟他们话家常的时候,我却始终没有勇气把录音笔的record键按下去。
祖母说,跟她经常一起坐在树荫下乘凉的老汉老婆子们,去年就去了8个。我想,她对于死亡的看法一定跟我的发小们纷纷结婚生子只剩下我一个很不同。我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恐惧。当她关灯在黑暗中与子女们打电话或者一个人听着广播的时候,我不知道她的心里在想什么。事实上,除了非常有限的时间我能回到老家见到他们之外,我几乎不知道他们现在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今年,祖父祖母彻底搬上了楼。之前他们一直拗着,说更愿意住在祖院。于是每到开春,两个老人就回到院子里自己住去了,楼房就那么空着,他们沿袭了几十年的生活方式他们并不愿意去更改,当然回到祖院,就会有很多的老汉老婆子们可以坐在树荫下看来往的行人,然后讨论每一个路过的人的八卦故事。然而祖母今年显得有一点失落,一来她的同伴们前仆后继的去世了,二来,祖院所在的村子确定为今年要拆迁的重点改造项目,来年春天,这里就将大兴土木,存在了几千年的村庄将被夷为平地然后再被造成立交桥与座座高楼大厦。
村子里有一座戏台。在鼎盛时期,逢春节、中秋以及丰收的时节,戏台总会热闹非凡。在扫黄打黑的时候,戏台上也会站满戴着手铐胸前挂着大牌子的犯人们,然后大喇叭在进行各种宣讲。戏台就这样承载了民间传统习俗与政治公共领域的双重职能。然而据说戏台不能随便拆,因此就定在了在过年期间唱大戏。于是祖母欢天喜地的开始准备新衣服,准备了名目繁多的食物,那是她唱大戏的时候回祖院对自己和对神明对祖宗的所有食物的总和。当子女们怕老人在祖院太冷受寒进行劝阻的时候,她都会固执的声明她坚如磐石的立场。到大年初三下午,回门的姑姑姑爷以及更小的晚辈们还恋恋不舍的回忆每个人童年的丑事时,祖母就开始下逐客令了,她要一个人回去祖院住。
可是,大年初四大雪来袭,祖父却不小心摔了一跤,于是家里开始人仰马翻的照顾老人,去请祖母回来,祖母心一横,「我是不会回去的,谁也不能阻止我;你们子女们轮流照顾!」于是她仍旧跟她热爱的老汉老婆子、祖院、祖宗的排位还有神明们呆在一起。
我冒雪去看戏台,因为我根本也看不懂晋剧。大雪纷飞,我本以为戏台下应该冷冷清清,还在远地就看到灯火通明。看戏的人许多已经归西,那些曾经搬着小凳子坐在台下的老人们仍旧表情活泼,年轻人们却心猿意马,一个个开车来到戏台,躲在车里面吹着空调就着雪景看大戏。只有那些虔诚的老人们,各个老目泪光,我在人群中寻找祖母的身影,却看到那个身材矮小仍旧坐如立松的她,风雪中撑着一把伞,专注的听着《皇后骂殿》的选段。据传宋太宗赵光义火烧晋阳城,晋阳人民恨太宗入骨却不能表达,因此在古晋阳城一带在听戏唱戏时时有避讳,因此像《皇后骂殿》这样有所指的非名段戏曲才在当地如此高的被传唱。
大戏唱完后,祖母乖乖的回到了楼上,照顾年逾八旬的祖父。我并不敢去问她为何那么坚持挨着寒冷冒着风雪去看戏,也许对于她来说这是一个告别的仪式,她绝不可错过。如果对于我来说,祖院和村庄的拆除相当于拆去我所有的童年记忆,那么对于祖父祖母而言,那就是拆去他们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