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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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偶然的就会,看到了一组照片。我没想很多,没想过自己熟知的人会偶然出现自己的眼前,并且是自己从来没想过的姿势。

这当然是一组超过我想象力的照片。照片上的人并未露脸,但是通过蛛丝马迹的辨认,我还是知道那个人是谁。那个人在几个月之前还与我素昧平生,可是没多久就宣称要做我生命里面最重要的人。然后当我看到那组照片的时候,先是冷笑一声,然后如同做科学研究般仔细辨认,不敢有任何的疏漏。内心里面我并不希望是他,但是我的强大的好奇心和自尊心又驱使我加速求证。

对,是他。怎么可能是他?怎么可能不是他?

师妹和前男友在一起七年之后分手,分手的过程残忍而艰辛,在这个艰难的过程中,她看到的这个人,和七年中的相恋的爱人显然没有丝毫关联,甚至也在不断的问自己:「这个人,是跟我在一起七年的人吗?」

而照片中的这个人,他看起来孤独无助,无以复加的忧郁。他曾经一度是与我最亲近的人,每天耳鬓厮磨,轻柔耳语。可是这个样子的他我不认识。所有照片中向我传达的信息我都无法捕捉。他只是无言的蒙着眼睛,我并看不到他的表情,就已经心碎一地。我甚至想要冲进照片去拥抱他,去抚摸他的忧伤。可是他却从来没有向我表达过他的这一面。可以说,尽管那个与我耳鬓厮磨、轻柔耳语的人与照片上的人这个人是同一个人,但是我想,我却从来不曾认识过照片上的人。那是一个与我的世界不曾相遇过的世界。

在确认是他的那一刻,我心里无比惆怅,但更多的是难过。这个人,我竟从不曾真正认识过。在那些彼此错过的蹉跎的日子里面,他无比孤独,我却只凭有限的符号储备去理解那个从不曾属于我的世界。我力不从心,只好堕回原形。

然后,照片留在了我的手机里面,那个人却消失于我的世界。后来,我又在无意中与更多的类似的照片邂逅,不同的时期的他,不同尺度/姿势/身材,但却永恒都透露着孤独。你那么孤独,却不曾在孤独的世界与我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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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偶然看到了一组照片,照片上的那个人,却不能站在此时此刻去看他。隔着将近四年的时空,我还是忍不住会回到四年前去看他。那时候的他还没变的现在这样牛逼轰轰。那时候的他还是肉肉的,有小肚子,喜欢撒娇喊着他给我起的名字,还经常担心裁员会波及到自己,还会在凌晨四点的深度睡眠中回应我的拥抱,拨弄我的头发。

这个他当然是我不认识的。他纤瘦,不可一世的自信满满,不管从表情从姿势从旁边伴奏的冗长的自我介绍都看出来;而我看到的却是他开始微微下拉的眉梢眼角,以及略微明显的法令纹;也许不会有人像我这么熟悉他的面容,也许也不会有人像我这样去注视他,但我看到他如此自信又如此卑微的一面的时候,想到他分手之中也许他的事业垂直上升了几个阶梯,或者又已经让好几个痴恋他的人心碎,可是他却并不幸福。

隔着四年看到现在的他,从蛛丝马迹去体会他的现在和他几年的变化,我如同对着一段空白的岁月一般无法抑制的,在凌晨时分,居然没有忍住流泪了。四年间,不管曾经多么亲热亲密或者深仇大恨,也足以让我们变成陌生人,如同冬夜的北京的夜,夜凉如水。

回不去的是曾经一起度过的苦难的日子,也许我们再也不想回到那时候,但那时候,我们是幸福的吧?不像现在这么有钱牛逼轰轰,但也不像现在这么彷徨。很抱歉当时的我太笨了,不懂你不懂你的爱;但是现在的我很好,我也希望你能拥有配得上你的好。

love letter

相似场景在《幻世浮生》中是这样的,在收音机前听着女儿唱歌的肥温脸上没有丝毫的喜悦,虽然旁边的人都偷来羡慕的眼光。她似乎是在怀疑,这个由自己拉扯大的女儿,难道不是一直在学钢琴吗?为什么摇身一变,就变成了花腔女高音的歌手了呢?在别人艳羡的称赞中,肥温是孤独且沮丧的。自己没有参与的这一段岁月中,自己对着陌生的听不懂好坏的收音机,只好接受,这个是自己的女儿。

在日本电影《情书》中,藤井树(男)遇见了跟初恋藤井树(女)面容一样的渡边博子。藤井树(女)在看到隔着数十年的岁月看到借书卡背后其实是自己的画像的时候,眼泪流下来。原来那个在微风拂动的窗帘间书写的少年,是在画着自己;可是看到这个画像的时候,少年已经去了天国。

戴锦华谈到《情书》的时候说:「这是一个人和一面镜的故事——一个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故事,一个孤寂或没有爱情的寓言。……这几乎是一个被孤独者所构成的世界。」那么当我们隔着岁月和彼此对于对方了解的千沟万壑来看到一组图片的时候,对于看到的一方而言,却是意义丰富的。但是,看到的这一方,是一个人在言语,如同戴锦华说的,「全部的剧情便发生在一个人和一面镜之间。」

所以《情书》其实是一个人与自己以及过往的经历握手言和的故事。尽管这个握手言和其实只有自己一个人参与。从这点来看,那封由渡边博子无意中发出的,本来注定一定不会寄到目的地的信,终于收到回音,应当是一种幸运。

生活中还有另一种可能。当岁月已逝之后,我们与曾经的幸福的或者伤心的过往握手言和,对于少年树来说那是少年时期不懂爱情不给回音的少女树,对于少女树来说那是父亲突然离世所造成的重创,对于少女树的妈妈来说那是因为家里住在院子里交通不便而造成丈夫抢救不及时的终身遗憾,对于爷爷来说那是自己背着儿子却错过时间的终身自责,对于渡边博子来说则是失去自己终身最爱的未婚夫;当我们与这些幸福以及伤痛和解,再给自己一次机会,如果藤井树没有不行遇难,他遇到那个与自己初恋长相相同的叫做渡边博子的女生的时候,他们可以幸福的在一起。

现实生活中的「情书」并不一定非得写给过去,也可以写给现在和未来,写给身边的人。

最后一次上讲台。

讲完三小时的课,我匆忙的把手机号码敲在PPT上,本来准备好的致谢词、总结词突然间断电,半个字也想不起来。只好匆忙鞠躬,拉着行李箱赶往机场。

硕士毕业后的几年间,我总是这样匆忙从一个城市往另一个城市,大多数的时候是一个人,整个过程如同演默片,不是《不如不见》里的陈奕迅,而是《迷失东京》里的Bill Murray。

然而当我大汗淋漓的赶到机场,终于在飞机上找到位置坐下,看机窗外安静的夜色,缓慢的搬运行李的工人以及不停四下张望的引导员的时候,才觉得终于可以难过一下了。从决定辞职读博士开始,我的人生就走向了一条莫名其妙的路径,很难向别人解释「我到底在干嘛?」但在我承担的所有角色中,我最喜欢和最享受的是这一个,那就是在讲台当老师。虽然每年只有短短的三周的时间,却是一年中最开心的时光。

第一次上讲台的时候,我使劲浑身解数,像是要对谁证明什么似的。关系不错的师妹专程请假来听课。我却很煽情的说,「三年前我也跟你们一样,坐在下面,什么也听不懂。」那时候的自以为像是经历了世事般沧桑,终于找到温柔乡般醉倒在一片痴迷与信任中。之后再有登讲台的机会,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在企业,没有了初试啼声的兴奋,却在每一次课后都有被掏空的疲惫,再检讨自己的不足:阅读量太小,思维能力还是不足以支撑,再有就是节奏掌握的不好,案例讲的不够细致,等等等等。

兴奋感散去,眼前的拥挤的教室变成沉默的桌椅,咖啡的兴奋度也无法起作用,只剩下空虚。一个不到30岁的人,应该有怎样的知识积累与社会阅历,才能撑得起一个讲台,才能不间断的在三小时内分享他的知识量与人生体验?

对我来说,这几乎是掏空自己,又认识到自己做不到的过程。这个过程,让我觉得无比刺激,又无比沮丧。又期待,又受挫。

所以,我本来打算在下课之前说:「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在这个讲台上讲课了。」然而我终将知道,对于台下的人来说,这是一句煽情的废话,于我,却是一段人生的总结陈词。可以在心中将这几个字组字成句,对我来说,并非容易的事情。

可是时间就这么到了,三个小时,我本来以为我可以早下课去赶飞机的,结果最终连准备好的内容也没来得及讲完。我只好狼狈的将手机号码写在PPT上,并轻轻的鞠躬,拖起行李赶紧上路。

最想说的,总是来不及说出来,就已经变了味;不说出来,又如鲠在喉,却又只能咽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