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前段时间贵校校长百年校庆时讲话念错字事件闹得沸沸扬扬。校长还去解释,说自己上大学之前的教育状态是怎么样。孙立平老师还专门写文章来做某种阐释,文章最后是批评状态,不过这一段读起来让人感慨:
我能深深地理解这一点。其实,当时看到他读错字的消息时,我内心里有一种犹如看到自己伤疤的感觉。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记得在北大时,我曾经在几百人的课堂上,将迥然相异念成回然相异。现在想起来都有点汗颜。我的经历与林同学很相近,我也是在高考的前几天在老大学生朋友的辅导下才知道作文标题应当空几个字的。这几天有人将容易念错的字收集在一起,我试了一下,大约有三分之一我念不出来。真的。
当然后面有一段更让我深有感触:
按现在清华的体制,教师分成进系列和不进系列两种。我将其戏称为正册和另册。当初教改的时候,我们系只有我和原系主任沈原教授没有报进系列。所以现在我们俩的工资只有其他同事的三分之一,当然工作量要求也更少一些。这里还得明确说明一下,不是学校不给我们这个待遇,是我们自己不要的。之所以如此,除了想使自己更自由一些之外,是我们知道我们能做的也就是这些了。更多的事情应当由年轻人来做了。
我说这些,不是妄自菲薄。我们这代人身上也有一些可贵的优点。比如:社会责任感比较强,对民间疾苦比较了解,天然同情社会中的弱势者,看问题的视野比较大等等。但就是这些优点,有时也会导致某种偏颇。这里特别需要警惕的是,对民间疾苦比较了解,天然同情社会中的弱势者,这是很可贵的,但弄不好,朴素的感情也会导致某种民粹的倾向,从而背离社会进步的方向。在我们这代人的身上,要特别警惕这一点。
我为什么会还有这种感触,而且这种感触在来美之后更加深刻呢?是因为孙老师,曾经是我认为「无可企及的高度」,但到另一种文化中来之后,对比所谓的「学术」的主流和经典范式之后,会反思这种「高度」是不是有问题。那么这种印象又是如何而来的呢?当然是我自己的老板。在他在北大读书的阶段,自然,他是孙老师的学生,他受到了这样的熏陶,他也会默认这就是最牛的学术了。
孙老师,包含我老板在内的一代人,他们经历过红尘滚滚的大时代。他们看过的所谓中国人的翻江倒海、各种嘴脸,比我们这一代人要清楚和深刻的多。这当然也是他们的优势。于是我们在看他们的学术作品时,他们总是能用自己的经历与中国的时代沟壑融合在一起,然后写那些深刻而富含泪水、情怀的作品。但是他们的路数不是西方的正统路数,这点他们自然是知道的。
老板继承了这些优点。他的对于现时代的言说方式,那些见微知著的洞见,正是继承了 78 年以前的知识分子的优点。但与此同时,也有着难以跨越的鸿沟——这些鸿沟不是中文、英文世界之间语言和文化的鸿沟,而是所谓的与「正统」、「经典」西方学术世界之间的鸿沟。
那么问题来了。从清朝起,中国就有崇拜西方名校的传统。到如今,虽然建立「世界一流高校」的口号响亮,但仍旧是崇拜西方学界的。那么,到我这一代人,其实是很可怜的一代人。我们受的教育是国内的教育,教我们知识的是上一代人,因此我们的基本学术思维是受到他们的训练,更可怕的是基本的学术审美是受到他们影响的(当然在学术审美这件事情还是要感恩贵校的水准,学术水准且不论,但审美是不会差的),但我们并没经历过大时代,我们是伴随着电视、流行音乐、电影和游戏成长起来的一代。我们是关注友情、爱情和自身遭遇的一代,因此,我们没有孙老师说的那种「社会责任感比较强,对民间疾苦比较了解,天然同情社会中的弱势者,看问题的视野比较大」这些优点,除了英语比他们稍微好一点之外,在学术方法论的训练上,我们其实是跟他们水平基本持平的。那么这就造成了八零后的基本处境的隐喻,或者说八零后的土博士,可能会是学术上最弱的一代人。
好在市场经济教会了很多人要现实、务实、卑躬屈膝等等,我自己的更大的弱项是可能当我的同辈人都已经掌控话语权,能决定我的生死了,我却仍在不断在修补自己的路上徘徊前进。想想都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