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没有成为的人:《乐夏》笔记。

一、Winter is coming

黄舒骏在《改变1995》里唱:

我没成为你以为的那个人真的很抱歉

我想我上辈子是国父下辈子是王储

这辈子最好安份一点

天才就怕不够天才

坏又不够坏

天天都想离开

却不知到那里才能换骨脱胎

经常听这首歌的时候大学后几年。预感自己也会重复这样的歌词描写的宿命,但当有人来告诉我人生怎么才能过好的时候,自己还是像盘尼西林的小乐那样把说教给怼回去。虽然又丧又懒又没有才华,但不知道背景音却总是会觉得「自己能过出漂亮的人生来」。不知从哪里来的底气。

但像是静止了很久。中午醒来,无所事事的度过一天。如果没有提醒我并不愿意意识到今年自己几岁了。如果不是身体提醒我不再能「造」,我想我会一直假装自己还年轻。但,中年突然就来了,像这个冬天这样突兀的、硬生生的强行来了。

谁没年轻过呢?谁也都会老。但中年之后会忘记年少时候的岁月。相信我。毕业后的每一天都让你用尽全力才能勉强活下来。渐渐你会忘记自己曾经的模样。

从夏天起两个最好的朋友就一直安利我《乐队的夏天》,但是我还是一直不想看。一来,我总觉得这些用来标榜自己「地下」、「独立」的东西,突然就到了光线靓丽的台面上,有点不合时宜?我还需要为已经「消失」的李 z 来哀悼一阵子。二来,我知道我不敢看。我不敢看。

上周去好朋友家做客,吃完晚饭,她非常积极的开始播《乐队的夏天》。前三期一共四五个小时,我们一直从晚上八九点,看到凌晨两点多三点我才回家。我才明白,「近乡情更怯」。我是不敢看,我不敢复习曾经的自己。两个人又哭又笑。中年已至的我们,在看什么呢?

二、半途而废的人

大学二年级的生日,好朋友送我一把吉他,红色的。我感激涕零,写长长的博客来记录。后来我就去忙考研的事情去了,吉他零落待在寝室的墙角,室友借来玩,学会了弹吉他。毕业后人生辗转,我遗失了那把吉他。连同那个送我吉他的女生,她经过了种种渠道加了我微信,然而我却总也不知道如何跟她打开话题。我也遗失了她。

读研究生的时候我觉得我应该学法语。然后到处做功课开始收集资料。突然谈了个「不怎么成功的恋爱」,法语是什么,我早就忘记了。

半路横生的「人生际遇」在引导着我,也在塑造着我;在其间经历着总得懂得放弃,仿佛一切都因此而被「合理化」了。一次次的不得不,一次次的随波逐流,这也是绝大多数人的生命状态。

以前喜欢听音乐。买喜欢歌手的专辑,一首一首的 repeat。我曾觉得那些磁带、CD 对我来说意义重大。但那些爱过的磁带和 CD,我已经想不起存在何处了。

我以前对这件事情的托词是,我找到了更加意义丰富的媒介。但其实呢?其实呢?号称在某个阶段听摇滚、民谣的我,只是知道有新裤子、刺猬,但我从来都没有静下来心来听一整张专辑。曾几何时,买到一整新专辑,小心翼翼的打开塑封,放进 CD 机,可以看着歌页听一整天的音乐。后来呢?我就这么轻而易举的,把曾经意义来源最重大的「音乐」,给抛弃了。

那个辗转于北展、糖果、D22 和 13Club 的我,死到哪个次元去了?

我为自己傲慢与自以为是感到羞愧。

2004 年我省吃俭用去工体听了王菲菲比寻常,2009 年冬天去北展听了范晓萱一起来一起。我还记得 2004 年 8 月底的冬天,和一起去的同学从工体走出来 一直走到东直门才打到车,那个夏天怎么那么热;2009 年的冬天,从北展出来,看到豆瓣上的熟悉的脸孔,却不敢去打招呼,那个冬天怎么那么冷那么冷……后来不再需要省吃俭用才能看演出了,心也就没那么虔诚,去糖果看过李 z 、苏阳,高中学弟请我看了张惠妹 2012 Ameizing 等等,但再也不会如 2004 的夏天和 2009 的冬天那样,拥有那样极致、纯粹的快乐感受。

我的世界变大了吗?我想是的。但我成了每个「从前世界」的逃兵,成为一个「半途而废」的人,人到中年了,才会孑然一身,且一事无成。

三、随波逐流的人

参加《乐夏》的乐队我不全认识。有一些知道,但没怎么听过他们的作品。

那我看《乐夏》的时候在哭什么呢?你看到比我年纪还大的《痛仰》和《面孔》的时候,你觉得,哇,原来五十岁也可以玩摇滚,可是你自己,你自己在二十几岁的时候,已经死去了。

几乎同龄的新裤子和刺猬是真正的泪点。发福的子健和毒舌的彭磊,需要去「大楼的角落」工作来养家来养活摇滚乐的他们,小心翼翼的保护着他们的梦想。原来真的有人可以活的自由而纯粹。

可是你却一直在人生际遇中徘徊,在随波逐流。

玩乐队的人和一般人不一样。节目里夸张的说他们可能会现场打起来。但倒回他们的少年时代,每一个可能都是他们生长世界里的「怪人」、「坏孩子」,是小城里不合时宜的「王彩玲」,但他们用他们的方式在建造「坏孩子的天空」。这些没被社会成功「社会化」、「规训」的人,愤怒、狂躁,用他们的方式在歌唱。从媒介呈现来看,他们往往是长发、刺青、皮衣,特别酷,也特别有能量。半地下的存在方式让他们还有点神秘。所以让这些人聚在一起,会碰撞出特别真诚、真实的「真人秀」状态。他们吐槽,他们不可一世,他们直接评价某某没才华,但当某个有才华的人站到台上,他们又连连称赞,不吝惜溢美之词;感动之时,一个个大老爷们又哭的像个孩子,扭过头去或者戴上眼镜,默默流泪。和你常看的《歌手》不一样,那样歌舞升平、彼此塑料的节目真的看腻了。

因为真实且真诚,我会特别愿意看。而那些愤怒的或悲伤的摇滚乐,每一句又那么的扎心。已经有多久,没有听到这么真诚的歌了。

当初愤怒的少年没有去红磡。当初在红磡的人后来散落人间。有人自杀,有人发福在地铁跟人吵架,有人隐居在城市和天涯。这些被「封神」的人没有找到他们和世界相处的合理方式,听着他们音乐长大、受他们音乐感召的少年们,在服装学院地下防空洞排练的新裤子们,在北航主楼初次见面热恋又灼伤彼此的刺猬们,去语言学院推销自己专辑的反光镜们……他们曾经也是「社会主义新一代」,他们也曾经是「八九点钟的太阳」,他们如今已经皱纹布满,鬓发斑白。

当程序员的子健们,当了单身妈妈的石璐们,得了最佳导演奖的彭磊们,一直没有放弃他们少年时期的热爱。可是曾经听他们音乐、在 live house 里尖叫的我们,已经很久不听他们了。

时间是一面镜子,站在镜子的这头看新裤子们、刺猬们,看到发福、白发、皱纹,也才会真挚的看到青春、热爱以及不变的初心。

四、一直走,不要停

不太懂音乐的马东问乐手们,一直保持某一种乐队风格好,还是一直不断刷新音乐风格好。

这个问题让我们想起很多人。例如我喜欢的女演员凯特·温斯莱特。年轻时倾国倾城,是 TITANIC 和李安版《理智与情感》里不谙世事的美貌少女。但是一个人的容颜不会永远停留在少女时代,一个人的故事更加不会。在之后很长的时间里,她在尝试新的角色类型,那也是她对于自己人生阶段的回应与表达,才会有之后她凭《朗读者》和《革命之路》拿下了金球奖和奥斯卡两座大奖。去年看到她在伍迪·艾伦的《摩天轮》里又贡献出了影后级别的表演。她如果一直停在少女阶段,我们就不会看到《朗读者》和《革命之路》。我们都可以看到,在这两部电影中,她已经不再那么美艳。事实上正是因为有了这样不断的持续的文本书写,我们才真正认识了肥温。她的人生文本通过她不同时期的角色及她对角色的塑造,她自己的人生文本因此丰富而厚重。如果缺了后来的电影,她也不过是有一部代表作的女演员罢了,她不会是「肥温」。

还有李安。作为目前成就最高的华人导演,他已经有了《卧虎藏龙》、《断背山》、《色·戒》这样拿了世界各大电影节奖项,近年来的两部电影不再受到热捧。但我想对他来说,在这个地位和阶段,还在勤奋的拍片子、学习新技术,而不是开始享受自己的行业资源,开始做大佬,而是仍旧想要做一个「做事的人」,是常人难以做到的,也是让人钦佩的。更何况,我们把这些电影历时性的联结起来阅读,才能更好的阅读到「李安」导演。在电影本文之外,他经由这些电影的文本,书写了自己的个人人生文本,何其精彩。

乐队们也是这样。有些人有了一定的行业地位之后,就不再进步了。但新裤子和刺猬不是。他们还在表达他们自己的人生观察,有的戏谑、有的嘲讽、有的忧伤——这些文本和他们年少时期的文本串联阅读,我们才能真的读懂彭磊和赵子健。只有懦弱的人才会只敢活在年少时期写就的精彩青春里,不敢继续去书写之后的自己的人生意义。

刺猬的《火车驶向云外,安魂于九霄》能把现在的我听哭。音乐有了灵魂,唱的好不好就不重要了。当然更让人落泪的是新裤子的《没有理想的人不伤心》,泪点是那句重复了四遍的「没有我的空间」和「我不要一直活在地下里」。对,那就是我。所以我难过,我流泪。

五、成为你自己

跟好朋友聊「长大后」的大张伟、朴树。我说朴树后来的歌没什么意思。和他早年间横空出世的《我去 2000 年》以及《生如夏花》相比,意义显得单薄并且空洞。我想人到中年之后,日子过得还不错,对人生的回答只能是归于「平凡之路」。我想这并没有什么不对。条条大河最终归入江海,《约翰·克里斯多夫》也是这样说的,小溪汇入河流再并入江海,曾经活泼的湍急变得浩浩荡荡的平静——可是我们都知道,在平静之下却又潜藏着可吞并城市的巨大能量。

少年时候读这样的文本,更关注表面的那个「平静」。如今我被自己判了几年中年的刑,尝试用「平静」的表面方式去过人生,才发现原来难的不是表面的平静,而是如何在平静的表象之下,将那么繁杂的汹涌克制在风平浪静之下。那些曾经的动荡不安的青春啊,并不曾真的远去,它们不过是沉于人生的表象之下了。

从看《乐夏》最初几天被撩拨起的难以自持的忧郁,到开始写这些字,到写到这个这个部分,我想要找个角度来结束的时候,我停了下来。好几天,我都在想,这篇要怎么写完?

「没有成为的人」这件事,究竟要怎么去面对?

大学时期追的博客、网络红人等,都消失了。每个人都有过自己的绚烂过往。但似乎每个人都沉入了巨大的人生海海之间。

其实少年时想要成为的人是什么样的呢?也没有明确的定义。但现在的自己会知道,自己没有成为那样的人。

想要成为的人永远都是「别人」。显然这样的方式更加「省力气」。你不用去探索,不用去付出,甚至不用去承担所有没有成为被人羡慕的人之前的那么寂寞和失败。当你成为别人眼中的「别人」的时候,又有人生的巨大的虚无在等着你去翻越,你永远都不能停下来。

成为「自己」才是最难的。因为没有任何文化清晰的定义了每一个「自己」,这需要你自己去定义。在不断的新发生的人生际遇中去做抉择,还要在别人看不见的每一时每一刻,都还要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承受孤独,在无人之境仍旧保持工作的状态,需要你不断地去探索自己人生的边界,去破除它,又去重新定义它。

所以没有成为「以为的那个人」没什么不好,我们真正难以面对的是,在当下没有尽力去做应该去做的事情。因此而造成的与「自己」的失之交臂,那些遗憾,才是漫漫长夜里无法面对的那部分「自己」。

当你倾尽所有的付出之后,即使失败了,遇见的那个自己,你也仍旧会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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