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非常偶然的进入了抖音直播的宇宙,我几乎每个晚上临睡前都在看直播。我没有锁定那些俊男靓女的直播间。我关注的是个两人的直播间。其中一个是一个体育生,他却拥有男生女相的声音。他在自媒体的不同平台在为自我发声,说「母也没什么」,很好的诠释了什么叫 pride。另一个主播是一个堂堂大男儿,但留着长发,化妆后的他非常美,甚至美过很多女生。
在看了很多俊男美女的直播间完全没什么可看的之后——外表只能用来看一会儿,在冗长的黑夜时光里,需要有趣的灵魂才能让我这样的人驻足。所以我看这个直播间,不是因为他们的外表,而是因为他们真的太搞笑了。
他们的例行节目是每天的变装——在很长的时间里,他们非常引以为傲的环节——因为变装的衣服他们需要去设计以及花钱去制作。他们对自己的定位不是「颜值」博主,而是搞笑博主。所以变装对他们而言是一种职业道德:要对得起直播间的观众,以及给他们刷礼物的金主。他们尝试建立一种职业道德的论述:他们非常努力,因为每天观众打开他们的直播间,都能看到不一样的他们。
我最喜欢的一个环节是观众 call in 环节。这个环节让我找到了少年时代听广播的快乐: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奇怪的人,那么暖心,带着自己的故事,两个主播又很少让直播间陷入自恋的煽情,往往都是用欢笑和幽默化解煽情——几乎每个 call in 的人都在诉说他们的短视频和直播帮助了他们——因为这两个被现实社会视为「怪物」的人,在短视频重复暴露,最终呈现在很多人的生活里,让那些对自己迷惘的人赦免了自己罪——至少让他们在深沉的暗夜里,觉得自己不再是怪物。这些 call in 的人有十几岁的青少年,很多还在读中学;有台湾的也有马来西亚的,尽管体育生主播操着一口浓重的东北话,但这个时候所谓的华语同志共同体似乎开始形成,直播间往往都会保持一千人左右的观众数量,每个听到的人,都觉得自己得到了抚慰和谅解。因为少数群体,不仅是「同志」、「变装人群」,还有从事按摩行业的所谓底层从业者,这里面还有女性,她们也在这个直播间寻找到了认同与温暖。
我常常想,这样的直播间就是曾经灯红酒绿的城市的黑暗角落里的某个不知名的酒吧,只是现在天南海北网络情缘一线牵。偌大的世界因为这么个直播间,开始变得美好起来。
然后就在 2021 年 9 月左右,似乎也是一个寻常的月份,悄然的变化开始酝酿,那么猝不及防却又平静得如同正常地如同日常。首先是因为开学,很多高中生、大学生因为返校不再能开学,两位主播的收入开始降低。他们开始在直播间讨论「搞笑博主」的生存空间。彼时,「生存空间」的所指还限定于如何能提高直播间的刷礼物量,以维持相对体面的主播生活。之后相关部门开始颁布一些法规,随着娱乐圈一些流量明星以及有重量明星从简体中文世界消失,「低俗」、「色情」等信息也开始相继成为被严打的对象,这个时候非常红的代表底层人民形象的「郭老师」开始在全网下架。
很多喜欢郭老师的抖音网红在各个平台发声,不断声援「郭老师」,他们感谢「郭老师」在他们低潮、难堪的岁月里给他们的力量,伴随他们度过抑郁的被世界抛弃的低潮。就像古早互联网时代我们追随不太美丽甚至有点「审丑」的「芙蓉姐姐」那样,「郭老师」被千万网民拥戴,恰恰是因为「郭老师」代表了他们。「杨超越」是被允许「代表」那些「不太有才华的底层年轻人」的,「郭老师」却不行,因为她还没有进入任何正式的资本体系。我的 B 站页面不断有年轻人站出来说「郭门不死」,然而这样的视频也没有流传太久,互联网的潮流总是那么的快,人们只有短时间的注意力,还有更多的人需要被代表,也会有其他的人冒出来去「代表他们」。
我所关注的主播在这个时候已经隐约嗅到了变化的气息。他们开始减少变装的频率——因为他们大多数变装都在变成女生的形象。而他们的直播间开始更为频繁的遭到抖音官方的审查,经常被「审核」或者直接给出停播多少天的惩罚。在这个阶段他们采取非常柔和以及可变通的应对策略,之前被常常拿出来宣扬职业道德的变装环节现在鲜有提及,对主播来说,抖音直播的平台非常重要,是他们生活的来源。因而他们不怎么抱怨和直接与抖音官方对峙,从上至下的整顿让这些看似光鲜的直播们亮出了他们本来的人间底色:你是一个社会底层。关于变装,却仍旧还存在于忠实粉丝的记忆里:有粉丝 call in 进来说是两位主播早期的粉丝,主播问那你能说出我们变装的角色吗?粉丝对答如流,一种只存在于语言中的信息确认与话语交锋落下帷幕。发生过的毕竟是发生过了,无法完全抹除。但发生过的时候人们欢呼和喝彩,并没有人指出变装是不对的,在社交媒体流传的网络禁令发出之后,人们似乎同时迈入了一个新的纪元:有些事情从当下之时不可说,有些事情之前是正常,从此之后就是非常。
在「抵制女性化」的规则出来之后,他们的变装就不再发生,只是这个阶段还可以在直播间看到长发的主播,仍旧那么艳丽动人。他们开始在直播间举办各种好玩的活动,但并不直接谈论相关的网络治理行动对他们的影响,反而将之化作另一种戏谑的隐蔽抵抗(作为服从的抵抗),他们开始开办「爷们好声音」 call in 环节,号召观众 call in 进来唱歌,并提出直播间的暗号是「爷们」。一半是好笑,一半辛酸泪。
「康雅雅」作为一个变装博主,拥有几百万的粉丝,在 2021 年 9 月 26 日遭到抖音屏蔽。「康雅雅」在微博发出:
weibo@康雅雅yaya,9 月 26 日,19:38
「如果真的有康雅雅这个女孩,你们会对她有这么大的恶意吗?我也想过,如果我真的是康雅雅,会不会活的更加开心更加快乐。可是我始终不能成为她。」
一个通过互联网来塑造一个想象性自我的机会被彻底抹煞。随后,他又在微博贴出「道歉信」:
weibo@康雅雅yaya,9 月 26 日,22:18
「长达几年的视频拍摄生涯里,是我没有考虑到自身对社会和青少年的影响,起到了不正的引领,我男生扮女装的行为对社会风气造成了不良的影响。我在此向大家道歉,希望大家原谅,对不起!经过深刻的反省,我将暂时退出网络,不再拍摄变装视频,希望大家理性看待此事件,不要引发热议,感谢大家!希望大家拥有阳光的爱抚和向前努力的勇气。」
指出自己的行为对青少年有「不良的影响」。以这种「想要存活的道歉策略」,他的抖音账号被复活,但相关的女装视频都被屏蔽,永远不再能见天日。
这一天,我关注的两个主播还在直播。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女装的博主。在我心里,他就是一个女生了。
9 月 27 日我有课,我在课间刷微博或豆瓣,有人写康雅雅的道歉信让他们想到《霸王别姬》里的少年陈蝶衣:我本是男儿郎,不是女娇娥……我本来想在晚上的课和学生讨论这件事,但我不能。因为我意识到,在这样的情境下,这样做是「错误」的,会给自己带来麻烦。这一天,我关注的主播没有如约没有出现在直播间。那是一个非常寂寥的夜。
今天,我结束了一天的授课,开车回家的路上我打开了抖音直播。熟悉的直播间,但熟悉的主播却没有出现。那是第一次,我看到一个男孩子的主播,他的长发被塞进蹩脚的帽子,没有化妆,没有浓浓的口红。身后的体育生主播说,看吧这些裙子都要扔掉了,那是我们熟悉的直播间里的必备装束,却在「康雅雅」事件后不再能「正常」的出现。
他曾经说起他的人生故事。他这样的装束是从大学找男朋友之后开始的。他也是家里的独子,但知子莫若母,他早已得到了家人的谅解,于是可以长发飘飘的带着男友回家见自己的母亲和外婆。他曾经以为最难以解决的问题是家人的谅解和接受,所以之后即使那个男友也消失不见了,他也一定没有想过自己的人生还需要解决什么其他的更艰难的问题。但是在这个夜里,他出现的时候不再是女装,而是一个清秀的男孩子。男孩子模样也是很好看的,但是蹩脚的长发却提醒着他本来的模样,在抖音这个平台上,容不下一个留长发的,看起来美丽的他。
以一个读书人的视角,这两个主播常常表现出自私、算计和懒惰让我并不喜欢,但我喜欢他们的真实和真诚,就连自私、算计和懒惰也毫不伪装。他们拥有非常坚定的用户群体,这些人在白天都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去假装自己很「正常」,他们在夜里把自己从伪装里探出头来呼吸一口新鲜空气的时候,那个空气被强行「清朗」了。所有的一切都在提醒着所有人,你探出的头需要继续缩回去。
9 月 24 日北京在下雨。我去故宫看展,看完之后想要复习一下大学时代一个人横穿长安街的快乐——大学时代,我常在没课的周五跑到天安门去看降旗仪式,步行走到西单或者王府井的音像店去购买最新的 CD,那是我一个人的节日。这一天,我又来到长安街,却在入口被拦下需要出示身份证。从南池子大街到西单,我一共被拦下 6 次,几乎是一个人撑着伞走过安静得有点恐怖的街道,到处都没有人,到处都是监视的便衣的眼睛。在十多年前,这条街熙熙攘攘,人们欢乐的歌唱和奔跑。我也曾一整晚不回寝室在街上游走,从复兴门走到建国门,再走回来,在前门或者王府井的肯德基麦当劳休息,等待天亮的升旗仪式。
作为忧郁的文艺青年的我彻底死去了,当我偶尔想要故地重游凭吊一下死去的青春时,发现可以凭借的物理依据也不复存在了。我本来还想回顾一下在西单偶遇猴子时的错愕心情,想着这时候可以想起孙燕姿的《和平》,而彼时却再也提不起兴趣去缅怀感伤和顾影自怜那个小小的不值一提的我——我只想大步流星的赶紧离开那个地方,我踏着水,水湿透了我的鞋,我头也不回的跑啊跑,就像我想离开这个世界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