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通纳》:静水流深

2017-08-17 16:37

在《斯通纳》的封面,有如此文案:

第一眼故事,第二眼经典,第三眼生活,第四眼自己。

其实都不用第四眼,就可以看到自己。

这显然是一个 loser 的故事,从正文开始的最开头,就已经交代了整个故事的基调:

……他获得了哲学博士的学位,拿到母校的助教职位,伺候就在这所大学教书,直到 1956 年死去。他的职称始终没有升到助理教授以上的级别。修完他的课后记忆犹新的学生寥寥无几。……

那这样的故事有什么好看的呢?我们往往都更加关注成功者,即使最后没有成功但也在某个时刻曾经大放异彩。但斯通纳没有,他的一生似乎都没什么波澜可言,唯一的一次婚外情也以黯然收场告终。但是就是这样一个失败者的故事,却让我读的时候停不下来。平平常常,平铺直叙,充满了无可奈何却并没有什么刻骨铭心的悔恨的人生,可能就是我所追求的,以及就会成为我未来人生的走向。

起初斯通纳是注册为农学院的学生的,之后偶然选取的《文学概论》课上,斯隆老师的几句话好像就突然打开了斯通纳同往未知世界的大门:

莎士比亚先生穿越三百年在跟你讲话,斯通纳先生,你听到了吗?

即将毕业的时候,仍旧懵懂的斯通纳被叫到斯隆老师的办公室谈话:

“你怎么看出来的,你怎么这样确定(我想当个老师)?”

“是因为爱,斯通纳先生,”斯隆兴奋地说,“你置身于爱中。事情就这么简单。”

到最后一刻,他才向父母坦白自己转了方向,并不打算回到农场去了。在这里显出非常东方式的隐秘、含蓄,却又充满极度的张力,就像在看李安的电影:

斯通纳想给父亲解释他打算干什么来,试图在他心中呼唤起自己的重要感和目标感。他听着自己的词语落下来,好像都发自别人之嘴。他望着父亲的脸。这张脸接受着这些词语,就像一块石头接受着一只拳头的反复击打。他讲完后,坐在那里扣在膝盖之间,低垂着脑袋。他听着屋子里的沉默。

这仿佛只是整个故事的开始,但因为有小说开头的预告,我们似乎都可以看到结局。那么,在之后漫长的叙述中,可以看到一个大学老师的一生。但跟我们经常看到的自传或者是传记电影所不同的是,小说几乎没有花什么笔墨去介绍斯通纳的学术造诣,他在自己最狂热的热爱中找到的世界是怎么样的,试图去阐释这种精神世界如何给他慰藉。通过书房、以及在书房所创造出的世界中与女儿的相处的过程我们可以看到阅读以及他热爱的学术如何安慰紧张、繁重以及无奈的他:

当斯通纳在收拾屋子,当屋子变得逐渐有模有样时,他意识到,很多年来,自己并不知道,他有过一份憧憬,一直锁在内心某个地方的憧憬,就像一个见不得人的秘密,这个憧憬表面上是一个地方,其实就是他自己。

所以,当他在打造书房的时候,他打算定义的是他自己。当他为做书架打磨这些旧木板的时候,当他看着表面的粗糙消失,灰色的风雨侵蚀消失,露出基本的本质,最终露出花纹和质地华丽的纯粹时,他逐渐打造成型的是他自己,他要置于某种有序状态的是他自己,他想创造某种可能性的是他自己。

小说又将背景放置于一战、二战前后的大背景中,从中我们可以看到普通美国人生活的变迁,以及作者还寻找了几个斯通纳同期的参照系来对比斯通纳的处境以及选择本身,很显然,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选择去战争前线以及从商等选择都不适合斯通纳,尽管看起来他是过了平凡甚至失败的一生,对比来看,他一辈子都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他也是幸运的。

有人说斯通纳的悲剧主要来源于他的家庭悲剧以及爱情不幸,家庭就是他亲手为自己打造的监狱。在一种不快乐的家庭里面,不仅囚禁了自己的幸福,也毁灭了妻子的幸福。而在面对自己同事、外遇以及真爱时,他的态度同样怯懦,因此葬送了三个人(加上他女儿的话就是四个)一生的幸福。我并不以为然。很难说这种观点应该怎么去驳斥,但这种描写与我心里的图景,与斯通纳这个人是一致的,他自始至终就是这么一个人,他过早的体会到了孤独,他也不认为抗争能带来什么本质的变化,或者说他不屑于抗争。尽管这可能是关于「懦弱」的另一种「合法」注解。

我自己的理解是,这就是斯通纳本人,他从进入农学院、转专业、拿教职、结婚乃至生女儿……他在人生重大的每一步上都处于被动的位置,只是命运那么推了一把,他就变成了斯通纳,如果命运没有在那个时候推他一下,也许他会回到父亲的农场子承父业,或者终身不婚等等,但这就是他。再而言之,我认为斯通纳一生最大的精神诉求并不像很多人所向往的那样,存在一种主流的取向,他没有,他不认为婚姻看起来幸福就一定是人生必不可少的,甚至职称也是如此,他选择与系主任的对抗,甚至与校长在很多时候都不甚合作都告诉我们他其实是一个生活在自己完整体系下的人,那么他的这种有点羞涩、怯懦的个性正是他不愿意与任何所谓「当下」的「霸权」屈服的根本原因,因为他根本没那么在乎。他更加在乎是否遵循了内心的声音。

有两处「诀别」,作者用近乎相似的笔调来写,我读的非常悲怆凄凉,但想来这才是生活真实的模样。一次是他与凯瑟琳的分别:

她肯定早就开始计划自己的离去了,斯通纳后来意识到,他很感激自己不知道,感激她最后没有留下字条说些已经没法说的话。

还有一次是他自己的告别晚宴,那时候他已经得了癌症:

房间开始空空荡荡,斯通纳孤单地站在起立的地方,积蓄着气力准备从房间穿过去。他等待着,直到感觉体内某种东西硬朗了,然后才绕过桌子,走出房间,穿过一小撮好奇地看着他的人,好像他已经是个陌生人。劳曼克斯就在这群人中,但是当斯通纳经过时,他并没有转过来。斯通纳发觉自己心里挺感激:这么长时间之后,他们没有必要非得彼此说点什么才好。

是啊,至爱或者世仇,都是如此,所有极致的情感以言语来作为媒介都是苍白的,那么此刻还有什么比空白的回响更加令人感动的呢,只好心里保存感激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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