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否定的人生(1)

2017-02-04 23:36

一                           

沈逢时生在红旗下的五十年代。第一个孩子是男孩,家里人都非常高兴,且看他小时候眼睛大大的亮亮的,又机灵的很,从小就受到老师以及街坊邻居的喜欢。但他的童年期正是大饥荒的年代,因此个子长得并不高;青春期又遇到文化大革命,每天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种地、收成,不亦乐乎。但从小沈逢时便有点忧郁的性情,不爱说话,似乎他总在盼望着什么,却永远差那么点点。

他父亲人虽然很好,但脾气差。他父亲十来岁时丧父,奶奶带着襁褓中的叔叔改嫁,甚至还随了别的姓氏。到后来,这个已经不姓沈的叔叔要上大学的时候,正是沈逢时应该上中学的年纪。逢时的爹每天都在院子里抽烟,发愁的不行,自己的弟弟要上大学,需要钱;自己的亲儿子也要上学。小时候的耻辱顿时用上心头,沈氏在村里是大姓,老爷子就是吃着百家饭长大的,今天在大老爷家,明天在小叔家,总是饿不着肚子,总是缺乏温暖。他长大后有能力来负担一个人的学费的时候,他选择了已经不同姓氏的弟弟,似乎是在向他母亲宣战。

那么逢时,纵使天资再高,也不得不屈服于现实。老爷子帮他在大队里找了个活计,跟着村里修修补补,用以贴补一家的生计。

逢时手巧,手艺好,总是干一行像一行,在村子里也是小有名气。很快的,男孩子到了二十来岁,村里的、隔壁村的,说媒的多了起来。他像是受穷受怕了似的,管它沉鱼落雁呢,管它闭月羞花呢,都看不见;他千挑万选,选了一个长相平庸的本村村长之女。这户人家在旧时代,是地主;他们家的院子,虽然看起来也是破败的旧院子,但仍然庭院深深深几许,细看一砖一瓦掩不住富贵人家的气质;虽说文化大革命时糟了不少罪,但改革开放后,仍旧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况很快当了村长。

这村长家的小姐,也是看上了沈逢时的心灵手巧。很快沈逢时发现附近的矿上运输的车辆总是在附近出事故,于是他开了一个修车厂,八九十年代,已经过上了万元户的生活,虽说辛苦,但得意的不行。

他的弟弟妹妹因为小了几岁,都有了机会去上学,也都上了大学。但似乎收入都没他多。很多年很多年,每年过年一家人聚在一起,他都会说,你看你们读书有啥用,还不如我现在过得好,穷一辈子;我是没机会读书,不然一定比你们强。

沈逢时结婚不久,就有了第一个孩子。当然这也是整个大家庭里面的第一个孩子。不过沈逢时总是觉得不太喜欢,因为是个女儿。沈逢时仍旧不苟言笑,中午晚上都一个人喝一两盅。他也不喜欢抱女儿,甚至心里不愿意接受她。女儿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母亲那里,直到五岁那年冬天,女儿半夜突发高烧,他总以为没事没事,当最终送去儿童医院时,女儿已经烧到抽风,之后癫痫的毛病伴随她一生。

这多少让沈逢时有点愧疚,于是他终于想要好好的去爱这个孩子。他带着大女儿天南海北的求医,无果。最终,每天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一次又一次的犯病,送医院。他有时候喝酒会哭,他会觉得是不是自己哪里犯了错,老天爷总是在惩罚自己。

其实沈逢时也不是真不喜欢自己的女儿,而是更想要个儿子。他总在想,这一辈子自己聪明一世又如何,赚得金山银山又如何,还是要有个儿子才有继续奋斗的动力。于是,他生了第二个孩子,女儿;第三个,女儿,计划生育罚款严重,商量之下将孩子抱养给了市里一家人。在之后,妻子有孕,他们都要先去做检测,是女儿的话就打掉……这样的轮回一直到他四十岁那年,他二十三岁结婚,在结婚十七年之后,他终于有了一个儿子。他将所有的父爱都倾泻而出,摆酒席宣告天下他的喜悦,而两个女儿更像是家里的两个丫鬟,做家务、伺候父亲和弟弟,然后默默的等着出嫁便是。

老来得子,沈逢时觉得自己终于转运了,老天爷终于让他的财产有了人去继承。于是他更加辛勤的工作,九十年代末,村里集资建楼房,他买了一套;两千年出头,村里又集资建楼房,他再次买了一套;奥运会时,他又买了一套村里的新的集资楼房。这次的房子是所有房子里最好的,200平米,全南户型,最重要的是,打开窗户朝东可以看到湖光粼粼,往右可以看到西山蜿蜒。当然,关于房子的分配他也想的特别好,最早的那套给有病在身的大女儿,总算有了房子可以找个女婿吧?之后的两套新的一套给儿子,一套留给自己养老。

当他的儿子12岁时,他已经55岁了。这时候村里建了车队运送煤炭,他也参与其中,近六十岁的老头开车满载的没车,路过小时候生活过的村庄,路过自己流过泪的小河,路过那些有文凭的家伙们,然后在他们身旁的时候故意踩下油门,这时候大卡车的黑色的烟雾升腾而起,仿佛在说,看你们这些没本事的家伙,哪及我的分毫?

他父亲一生倔强,童年受过伤的人一辈子不懂表达自己。沈逢时有时候觉得自己跟他父亲很像,他们都不爱表达,但他无法原谅父母把读书的机会让给叔叔这件事。父亲去世时,他终于还是哭的稀里哗啦,他抱着他妈喊啊,终于死啦,终于死啦,可是我呢,要是让我上学该多好……

到今年为止沈逢时都在保持着他高傲的干劲,不管儿子多么的不争气,他也甘之如饴的用他日渐衰老的身体在赚钱。传宗接代、买房买地的传统观念在他的闹钟从来根深蒂固,如同信仰一般。哪有什么错呢?不会有什么的错的。

不过,今年过年他有点不太高兴。市里新出来规划,因为某个国家级的会议的规划用地就在他们村,他所在的村子以及楼房都要面临拆迁。村里其他人是高兴的,因为可以得到丰厚的拆迁补偿。不过像他这样的人却高兴不起来。因为按照拆迁补偿方案来看,以院子为主的宅基地补偿策略,他这些年用血汗赚来的几套楼房不仅要被夷为平地,且因为当时盖楼房时手续本身就不全,这些楼房几乎得不到补偿。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且不论自己还能不能再买到这么大这么好的房子,拆迁这件事情本身所推倒的不仅仅是村庄本身那么简单,推倒的还有他和他之前所「看不上」的人之间显赫的「优越感」,他以前坚信买房子买地总是没错,可以祖祖辈辈传下去的东西他觉得他都可以至死去奋斗,但现在一拆,他的豪宅没有了,当然,他赖以生存的优越感也将被拆得无影无踪。

在饭桌上他喝了点酒,大声的说:明年开春,我也不到处忙活了。忙活什么呢?忙了一辈子,最终和村里好吃懒做、从来没奋斗过的人得到一样的补偿款,未来住进一样的回迁小区,到了快进棺材的年纪了,一切清零。

沈逢时平时总是缄默平静,但每次喝了酒,就会话特别多,这一次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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