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到的道歉。

前不久,我收到微信,是上学时候的同学发来的。看到内容我有点懵,因为表达的是歉意。

她说:「想到读书的时候的一件事。你提到你的朋友听巴赫泪流满面,我好像很不屑的说宗教音乐有什么好感动的。事实上,我那个时候真的很无知,很装。」

我不知道怎么回复,事实上我已经忘了这件事,当时我有没有感到不理解、甚至误解、感到难堪,我已经忘记了。我就没回复。

没等多久,她又发了一条过来:「因为我最近又学了遍音乐史,每次看到巴赫,就像看到自己的虚伪。」

我真的不知如何回复这条信息。我想对她而言,她的言说对象不是此刻的我,至少我没有感到释然,我只是忘了。过了几个小时我草草的回复了几句,就没再多说。

最近因为疫情肆虐,我被迫独处了很久。因为没有人说话,很多时候就变成了自己对自己说话。我想这就是「监狱」被发明出来的原因吧。

有一天看到豆瓣有人转发别人的状态。我大概点开看了眼,内容还是觉得逻辑太绕,但那种表达方式却久违的亲切。看 ID,我猜是某位故人。

二十多岁玩豆瓣认识他,他是我认识的「东边」的朋友。当时也是用尽了所有力气来交这个朋友,把自己所有的故事讲出来,把能交融的生活出让以换取更加亲密的友情,甚至会拉对方加入自己的其他朋友圈子。我们在繁华的北京夜色里一直走一直走,说很多言不及义的话,一边抽烟一遍对当下的人生抱怨,同时对未来的人生充满期待与幻想。

然后因为一些「不能细说」的事,我们有了很激烈的争执。当时的我有简单却明确的做人原则和界限可以捍卫自己内心的秩序,带着某种伪精英式的优越感,加上当时我也兵荒马乱,工作和学习上的抽象符号的世界已经让我焦头烂额,我便像丢掉过期的饭菜一样丢掉了那段友情。

事情过去一两年后,某个晚上我接到他的电话。他在电话那头良久不语,然后轻声的说:你知道吗?在你之后,我可能没办法再相信任何人了。

我一遍一遍的道歉。但我心里还是认定自己没错。我道歉只是因为我想尽快结束那段对话。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讲话。

再后来世界变成了微信的世界,我似乎都几乎没有存过谁的电话了。但是曾经深交过的历史却在互联网上不曾消散。在美国的时候收到 LinkIn 的推送邮件,页面是他,看到他当时就职的公司,我隐隐为他感到开心,祝贺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职业方向。但是我却什么都不能说。

事情过去六七年了。我们都从年少气盛到了中年萎靡。经过了人世间的浮浮沉沉,我的世界的复杂程度也在不断进化。我有了稳定的朋友圈子,我的朋友里有比我成熟的、成功的,也有比我年轻的、还在努力生长的,我们也非常深入的交往和互相影响,但年少时那种想要钻到别人人生里的那种认真、诚恳以及毫无野心的关系状态,却再也不会有了。

此刻以我的阅历而言,我觉得自己确实是做错了。我不再能以简单粗暴的原则来面对和解释世界的复杂。这个时候我终于懂得了,我们当时所处的人生处境如此不同,导致他已经用比较复杂的世界观来俯瞰世界,而我的简单原则表面上看是没问题的,但稍微成熟点就会知道自己的无知。谁都不会一直停留在无知的状态中。看到那个ID 的时候我有那么一点的冲动,想要发道歉的信息给他。我盯着屏幕抽了根烟,还是没有发。他一定还是没有释然,或者他也理解了我当时的处境,不过以他现在写的那些话所透露的信息而言,他一定还抱有那些赤子之心的愤怒,而我,连那些也失去了。

我感到抱歉是对他。然而我感到抱歉这件事,却不会对此时的他有任何的意义。他可能看到我的道歉之后,也是跟我看到别人跟我就陈年往事道歉一样非常懵逼。或者他可能会觉得,我不曾配得起他给过的友情。

但感到抱歉这件事对我来说是有意义的。我也是第一次生而为人,我也是在不断的学习中才更加确认自己的位置和人生态度的。它让我对未知的世界感到敬畏,同时对每个人的具体处境怀抱谦卑。

第一次生而为人似乎也是一个很好的推辞。伤害在发生的那刻开始,就是难以消灭的悲剧。我们今生都不再会是朋友了,这才是最让人感到难过的部分。

但有些伤害啊,它只会发生在你还 vulnerable 的时候。那时候你敏感、小心翼翼,想把自己的一切交出去。当你成熟、老练了,似乎是变得更好了更无坚不摧了,你不会再被具体的人所伤害那么深了,那是因为你每天都被更多无法改变的冰冷的世界及制度所伤害着。你已经失去了体会每个具体、生动、鲜活的人的初心。你不会再被这些微小的事情所束缚,是因为你已经失去了那个具体、生动和鲜活的自己。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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