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首发于「我和豆瓣」:https://www.douban.com/note/686062131/
世界上另一个我
在还是 BBS 占领中国社交网络大半江山,校内网还刚在预备着初试啼声的时代,大学室友每天在天涯指点江山,然后他神秘的告诉我,有一个网站挺好玩的,叫做「豆瓣」,你应该会喜欢。那是 2005 年年底,冬天。
我爬下床,打开那个网站,找了几篇评论来看。当时的我还没读过几本书,特别喜欢豆瓣的调调。在我看来,当时看影评我最主要去,一个是西祠胡同的「后窗看电影」,一个就是豆瓣了。当然主要因为豆瓣更加好玩,电影、书、音乐一应俱全,还有推荐未知的「豆瓣猜」以及非常多会写字有才情的文艺青年们。于是, 渐渐的,整个时代和我一起,把 BBS 都给抛弃了。我们一起进入了 Web 2.0 时代。
记得校内网正在地面轰炸式的横扫北京高校时,上机课,同学们都在比校内网的访问量,就我自己在悄悄刷着豆瓣,心里一直在抵制校内网。内心里总觉得,豆瓣的玩法更加适合我。跟校内网相比,我显然是喜欢豆瓣的,因为豆瓣允许我处于不太显眼、不太重要却又可以自得其乐玩耍的匿名状态。这里可以生长出另一个我,可是渐渐的,这个「另一个」我,却似乎更加接近「真实」的我。终于有一个地方,没有因为「身份」而限制你的话语权与想象力,每个人都像自由的鱼儿在水底飞翔,抛却日常生活里的费尽力气的表演,从心所欲的接近内心的自由——在对于更多书籍和电影的发掘和痴迷中,在对于从前「新鲜」和有点不合规矩的表达的认同与感动中,我得以有机会翻山越岭般度过我的青春岁月,在不断的刷新自己人生的边界以及与有趣的灵魂的相遇中,豆瓣似乎成了我的秘密小花园。我如获至宝却又讳莫如深,生怕被人发现。二十岁出头的时候,很幸运恰逢互联网在中国蓬勃生长,而我遇到了豆瓣,在豆瓣,我遇见、重建以及记录了我的青春岁月。
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
我经历过拨号上网的时代,我脑中记着我要访问网站的网址,每次打开网页,文字缓缓展开,图片则徐徐的、一行一行的慢慢闪现,但大多数时候,还没加载完毕,显示图片的地方终于现出一个丧气的叉叉。于是在那个时代,人们上网更多都是在读文字,高中时期住校,晚上偶尔翻墙出去网吧刷夜,在周遭人们睡得东倒西歪之时,才敢悄悄的用网吧的带宽,光标随时点在页面「关闭」处,怀着紧张又兴奋的心情去偷窥禁忌世界。一览无余的流畅固然美妙,但那种艰难的偷看的兴奋却是记忆中特定时期的经典时光。
豆瓣在很长一段时间中几乎没有图片。在豆瓣,我看了很多喜欢的歌手的乐评,自己也曾尝试模仿去写。那个阶段的豆瓣乐评总是丧丧的,往往是带着「新概念」作文的颓靡风格,在安妮宝贝般的文字底色中在谱写自己贫瘠青春期里的阳光灿烂。
2008 年,在整个北京都在欢欣鼓舞等待一场盛会之时,当我打算彻底扔掉过去进入全新的人生之时,我开始了现在的这个 ID。现在想来,我所告别的之前的 ID 也具有一定的历史意义。在 08 年之前,豆瓣还是一副青涩的样子,页面逻辑混乱,日志、照片功能都还不具备,但是你必须会写不错的文字。那个阶段不仅仅是中国互联网迅速进化的几年,也是豆瓣不断寻找路径不断探索的几年,我也见证了豆瓣的用户从精英化开始向大众化转型的过程——似乎在那之后,就很难再看到写的特别好的评论,我想一方面是因为我也在不断学习不断成长,另一方面,更加「社区」化的豆瓣需要更多好玩的人的参与,杂志式、精英化的写作渐渐的被淹没。当然我还有另一个猜测,那就是当年豆瓣勤勤恳恳的写作者们,要么就是去当当官发财了,要么就是到了结婚生子的年纪因此隐匿,所谓网络人生,于那时候我们的想象力而言,可能不过是「黄粱一梦」罢了。
从拨号上网的时代走来,习惯了文字的表达方式。开始写公众号之后,还有人留言说,很好奇我这个写公众号不排版不贴图的人是怎么回事。其实原因很简单,我所成长的时代是一个充满着文字的时代,我们通过文字来表达、窥探,习惯躲在屏幕后面。所以我在豆瓣的很多年,也写了很多年的自己。
当然也遇到过一些危机。记得很长时间里我都把文字写的煽情,沉醉在「青春像糖,甜到忧伤」的灰暗底色里。我想每个人都有他沉醉于自己青春的方式。而我的,似乎就是那样。在豆瓣上,我写了很多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文字。
其中具有里程碑意义可能是两个系列。一个是「爱情的模样」系列,那是我对自己青春往事的一段总结。总以为写出来了青春就过去了。实则不然,经过美化之后的文本,当自己终于走过那段「失心疯」的年纪之后,回头看时甚至自己都觉得作呕。
后来在好朋友的帮助下搭建了 wordpress 平台,我恢复大学时候写博客的习惯。因为当时我正处于空前的焦虑之中,于是写了一个长长的系列,把当时的焦虑写了下来。那时候豆瓣还有 9 点,幸运的是,「28 岁说」系列总是能上 9 点的推荐。每次早上醒来发现自己在涨了关注,往往都是因为博客文章上了 9 点推荐。
赠相聚,爱别离
大概也有那么几次想要离开豆瓣,而且从形式上实践过。例如当时把写日志从豆瓣停掉,转向 wordpress 的真实原因其实是,豆瓣的审查机制让我摸不着头脑。当时还是一个不通事理的「愤青」年纪,那样的愤怒偶尔会冲着豆瓣。
之后想要离开,则完全是因为自己。到 2015 年,豆瓣已经不是我最初认识的样子,也不是 2008,或者 2013 年的豆瓣了。太多层出不穷的互联网新玩法出现,各式各样的新人你方唱罢我登场,每天有刷不完的广播信息。同时,我已经三十多岁了,我一度非常气馁,生怕自己永远停留在不想长大的阶段。于是我想要退出豆瓣,和过去的自己做个了结。我在豆瓣简介里写下「不再更新」的消息,但其实我从不曾真的离去。我还在默默标注我的阅读和观影,作为个人历史的记录,豆瓣已经成了我生命中不可切割的重要组成部分。以一种旁观者的姿态,而不再是参与者,生命开始变得很轻。我这才意识到,原来我真的把特别多的时间、精力与情感都放在豆瓣。
我还记得当时在众多互联网应用中,豆瓣所带给我的震撼感,那是,在一个大家都还不习惯在互联网社区中「登录」的时代你每天都想要赶紧登录的社区——和 QQ、校内不同,你打开之后看到不是你所本来可能就熟识的人——当你打开豆瓣,你看到的是你主动选择之后的最熟悉的陌生人,以及他们所带来的消息——他们爱读的书,他们所钟爱或者心碎或者自己的故事。于是每一次打开豆瓣都像是你进入了一个自己喜欢的庭院,也许你和其他人根本都不知道对方是谁,但你们熟读对方的故事。你们用文字、意义以及时光彼此灌溉,相互慰藉。当然离开,就像你搬离了那个院子,你再也见不到这些人,也失去了他们的消息。
在「网红」还没成为一个特定的词汇,每个人都只有区区数百最多上千关注,「开车」还没能成为网速和服务器支持,P 图还没成为必备技能的时代,与这些同样怀着虔诚之心想要表达渴望相遇的人哪怕只是远远的旁观,也是幸福的。
三十多岁,也有资格上豆瓣吧?
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记得第一次闹离开豆瓣的时候,2015年,博士论文答辩之后去了札幌,喝酒得有点多,回到宾馆吐得狼狈。然后是 2017 年 7 月 1 日,那一天我在东京,国内漫天飞舞充斥着对同性恋不太友好的消息,我记得我又是喝了点酒,难过得不行。那一晚,我特意去二丁目走了走,飘扬的彩虹旗,牵手的同志情侣……觉得想说点什么,但去哪里说呢?哪里说话还能被听到,不被当成怪物,甚至可以友好的去讨论呢?我想我的国籍、我的语言以及我的人生历史都不应该成为藩篱,这个世界上应该有一个地方可以容纳我的表达,而且我有义务去表达——表达并非无疑义的——在旧金山的 Castro,在檀香山的 Waikiki,在东京的二丁目,甚至在伊斯坦布尔,我都看到那么多美丽的彩虹旗迎风飘扬,我自认不是一个社会运动爱好者,但那一刻我觉得我有责任说点什么,于是我在回到豆瓣写了那篇《写给豆瓣 12 年,我其实一直都在:)》。那个晚上,铺天盖地的消息涌来,第一次觉得当尊严都无法保障的时候,身份认同会成为一种「超级」认同,甚至会超越民族和国家认同。
对我来说,这也是一次转折。很久以来,尽管我已经很好的完成了身份认同,但我仍旧受困于同性恋的身份。这种受困在于,不论是阅读、看电影还是面对人生,我总将这个身份带出来,并将其当做最重要的理论依据。一度我真的觉得自己真的是没救了。我那么想要离开豆瓣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可是,当我最终必须要站出来说点什么,这仍旧是我最重要的底线。是的,这是我的尊严,是我判断社会价值观的底线。
某一天,有人截图给我,说《100 位豆友,和他们的豆瓣》里面竟然有我,然而选取我的竟然是这么一段话:
「2005 年我第一次上豆瓣。我自己是一个反互联网、反社交的人,在这纷繁复杂的世界中,对我来说,豆瓣是我所能找到的唯一的可以待下去的地方。……」
于是最终我决定写下这些字。(是的,本来我是打算放约稿的豆瓣工作人员鸽子的。)我并不能代表任何人,甚至我知道我可能和很多豆瓣上的同志都很不同。但我不拥护一元价值观与集体主义,任何时候我都拥抱多元价值观,我相信每个人都是一个完整和独立的个体,也许存在所谓的族群,但在豆瓣上,或者说我希望在这个世界上,我们都是独立有尊严的个体。而不管在什么国家或社会环境中,都能有一个多元的社群容纳这些千人千面。
相聚有时,离别有时,再会亦有时。
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当需要说点什么的时候,当不再为自己的身份觉得可耻,也不觉得没必要为其骄傲的时候,我终于又重新回到了豆瓣,继续标注自己的阅读和观影,继续每天打开与自己精心挑选的最熟悉的陌生人们相遇。但这种感受很神奇,从二十岁到现在,毕业都已经好几次了,不管身在何处、何种身份,我还在豆瓣。似乎我也从豆瓣毕业了很多次,豆瓣自己的页面也更新换代了很多次,曾经的阿尔法成、9 点、小豆等已经是过去时,但他们如今不复存在就当时就是没意义的吗?这多么像我们的人生,某一刻,也那么充满热望的想要向某个方向伸展臂膀,或者想要不顾一切爱一个人爱一件事。在豆瓣迭代与更新之间,毕业与成长之间,相遇与离别之间,过完了十几年的岁月。
我的第一个豆瓣账号是 2006 年春天注册的。当时在上面认识了许多友邻,有一些后来变成了生活中的好朋友。2006 年,我才二十来岁,可能正喜欢一个人或者辜负一个人,经常去听演唱会,虽然过得颓废但心底却倔强的认为自己一定能过出漂亮的人生来。有些友邻虽然从未谋面,但也算是认识了十几年。我们都从二十来岁的少年走进了三十多岁的人生新阶段,人生还是不断的出现新难题,豆瓣上每天都有受追捧的新人或者热度很高的讨论,往事虽然不堪回首,但眼前的每一天似乎都仍旧异常艰难,还像二十来岁那样,每一天,都还是新的一天。
你是谁我并不知道,我在乎的是我们共同生长于这个时代,因为豆瓣我们短暂的相遇了。也许你的故事,你的文字,你的图片,你的智慧因缘际会之下与我相遇,然而我们不过是浩瀚宇宙、缥缈时光里的小小尘埃,豆瓣代表着这种世界观。我也深感幸运,在自己二十岁到三十多岁而的时候,与一个千年社会发生巨变的时代相遇,也与一个个独一无二的豆友相遇。
但既然我不能代表任何群体,我只代表我自己,我想不到任何替代性的概括,对我来说,豆瓣就是我的「应许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