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山之石备份:不被看见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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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被看见的爱情

 曳尾.avi 2024-01-17 23:36:11 美国

前些日子我看到一个说法:爱来自于被看见。这个说法使我十分困惑,什么是被看见?对于被看见的需求大概来自于一种“不被看见”的感受。因为日常不被看见,所以希望被看见,希望被一个人看见,然后自己就不再是个隐形的、模糊的、芸芸众生里的人形剪影。这种感觉是我从未有过的——我很少觉得自己“不被看见”,除了偶尔在申请奖学金的时候看到people of color里竟然不算上亚裔的时候。我也没有被看见的需求,我觉得人都差不太多,都差不多好,也差不多坏,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作天作地图的无非是获得别人的一点认可和关注。因为我不需要被看见,我也没法给别人被看见的感觉。我讨厌别人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地想要显得与众不同,显得独一无二。不同的人类对我来说的差别,不会大于人和狗的区别,有时候甚至不会大于狗和狗的区别。但凡在我这里寻找存在感的人,多半只会照出自己那张自作多情的丑脸。我不太能理解为什么很多人花那么大功夫去琢磨自己的一点点经历,一点点感受,好像这些有什么特别的一样。

这种思路导致我总体上很难谈恋爱——基本上也不太可能爱别人。大部分人言而无信,信口雌黄,斤斤计较,口蜜腹剑,人类和人类之间的游戏令我疲惫。我确实谈过很多恋爱,大部分时候只会得到一些生活上的便利和瞬时性的快乐,没有什么深层的触动可言。我很快就会对面前的人类感到厌倦,觉得不如单身自在快活又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计划安排生活。我的朋友们都认为,在self-care这个方面,我可以说是大师。而谈恋爱往往意味着我要牺牲掉很多self-care的时间和精力,花在很多让我很快厌倦的交往琐事上——为了满足别人需要感到特别、感到唯一、感到“被看见”的需求,我不得不说很多我事实上感觉不到的甜言蜜语,假装在我根本不在乎的时候表演在乎(比如吃醋),以及去注意各种对我来说没什么大必要去注意的生活细节。这样的关系我有过很多次,常常伴随着对方的歇斯底里、欲擒故纵和哭闹(没错,男的也能给你整这些活儿)。然后很快我就消磨掉了本来也不太存在的一点兴趣然后告辞了。

今天写这些,是因为看了这几年里发在豆瓣上的之前写机长的两篇文章。关注我够久的朋友知道,大概四年半之前,我和机长相识,之后拉拉扯扯分手过四次。这两篇文章本来是公开的,下面有很多朋友的评论,我今天也一一都看了。大概去年的时候我把这些文章锁了,可能是因为年纪大了,现在越发难以把这样的东西拿出来给人看。但今天看完,又觉得写还是要写的,不写就会忘掉,不仅忘掉发生过的事情,也忘掉了当时的感受。

几个月前的时候,正值我找工作压力很大的时期。距离我和机长上一次分手已经过去大概一年半了。我看《猎魔人》的时候,觉得里面的男主实在很像他,于是一时冲动,去微信上加他。他很快通过了好友请求,互相问及近况。我才得知我们我们分手大概半年以后,机长又从民航把工作换回了ISR Pilot,目前仍在[敏感地名]基地进行侦查工作。我们第三次分手的时候,我跟他说他的工作rotation总是走两个月、回来两个月,一走就没什么消息,我实在受不了,就分了。后来他有一天告诉我说自己把工作换到民航去了,以后能be around more。于是我们又尝试了一两个月,但还是沟通障碍太大,就还是分手了。这一次重新联系,机长说他之前以为自己无法处理好亲密关系是因为工作的缘故。我说,就算如此,这也不应该是你不做自己喜欢的工作的理由。他说,是的,所以决定还是做自己最愿意做的工作,然后work on改变自己来处理好亲密关系,并且说也不后悔当时换了工作,总而言之是自己做的决定,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我认识机长已经四年半了。至少有两年多的时间,我们的关系都是心照不宣地完全模糊。他生性内向沉默,加上两次战争、南极科考和多年的军旅生活,体格强健过人,性格刚毅木讷,平时爱好做家具、看书和酿酒;鲜少开口进行任何自我阐释,不会谈及任何感受,表达感情的方式就是做事。从一开始,我们就很少有客套来回的small talk,他但凡联系我,基本都是已经想好了带我去哪里玩或者开飞机然后直接问我去不去。我们刚认识不久的时候,我正和前男友合租,过着日常被威胁和PUA的生活。机长得知以后,并没有像一般人那样问我为什么不搬走或者为什么要跟这个人在一起,而是直接把自己房子的钥匙给了我,等我出差以后住我的房子就好。

当下人们在讨论亲密关系的时候常谈到的“情绪价值”这种东西,在我们的关系里几乎是从来没有的。吸引我的也从来不是“被看见”的感觉,而是机长这个人本身。我可能算是那种很old school的人,坚强、勇敢、忠诚、心胸广阔,在我看来都是一个人最美好的品质,而机长是我30年来见过的人中最配得上这些品质的人。他像一座山,又像一片海,沉默而又坚定,不会被任何人所动摇。大多数时候我在感情生活里总会被另一半搞得情绪起伏、精神疲惫,但唯有在机长身边我可以感到一种巨大的安定。这种安定感让我能够面对困难和挫折而不至于被打倒。今年找教职期间,我能够保持着稳定、不焦虑的状态,在自己的第一次campus interview就一举拿下,很大程度上也是机长的存在让我觉得我做的事情无论如何都不会太重要。虽然全程他都远在[敏感地名],但是偶尔听他说说他的工作,上面的决策动辄嘎倒一片人,一会儿drone attack来又要集体seek shelter。而我作为一个历史理论学者,兼带带设计课,我的研究就算做得再好,也救不了人;同理就算做得很差,也死不了人。象牙塔就是一个童话世界,距离现实十万八千里,没必要把太多意义附加在上面。机长在战火纷飞的base里都能安安静静在bunker里一年看完三四十本书,我这点找教职的事情实在没什么好小题大做的。从同龄人的平均值来看,我多半已经算是一个独立且强大的人,这样的评价我也在很多过往伴侣那里听到过,频繁到已经不会让我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令我高兴的评价。机长从来没有这样说过我。他甚至也说不出来他到底喜欢我什么。半个月前在我半开玩笑的追问下,他只说You made me happy when you were here. And you made me cry when you were gone. But I can’t find the words to describe it.

过去的四年半里那些分分合合,现在想来也是在所难免。之前写那两篇文章的时候,自己也多半是笼罩在各种困惑之中。我本来也知道自己鲜少体恤他人的感受,猜不到,看不出来,别人不说我就不知道。当别人的行为在我看来不合理的时候,我也很少多想,最多只会想“TA有TA的理由吧,反正我也猜不到”。而机长又比旁的人更加不表达自我。最开始我们的关系原本也边界模糊,很多事情他不说,我也不问;他不问,我也不说。但是日子久了,对于关系的认识上还是逐渐出现了偏差,一度曾经到了我觉得我们根本还什么都没说清楚,而他已经打算直接带我去见他全家人的程度。我需要把关系的边界沟通清楚,但是他却一直说不出个所以然。在那个时候,我认识到,这份感情对于我而言已经不是早上六点钟的吻或者晚上回家热气腾腾的饭,而是想触碰却要收回手了。我真诚地希望能有人有足够的耐心去让他幸福,无论是谁都好,去做到我做不到的事情;即使我自己孤独终老,我也会觉得很快乐。而即使那个时候,我仍然不知道也不相信我所感受到的东西就是爱。跟机长的相处,让我发现原来我自己也是有些回避型的人格。

我从小外向开朗,跟人自来熟,大部分情绪随机释放,很少压抑自己的任何感受。但或许是因为父母高度放养、家里从来不互相过问情绪,一方面造成了我独立、自由、Don’t give a fuck的生活状态,另一方面也让我很难将安全感寄托到他人身上。当我产生深刻而非表层的感受的时候,更多似乎会感到困惑和恐慌,潜意识会想办法把感受压抑到可控范围里,以免影响自己的functioning。这也导致我在面对他人的感情表达的时候无法马上做出相应的回应。机长第一次跟我说我爱你的时候,大概是三年前。当时我措手不及,只回应了一句Oh thank you。那一刻氛围十分尴尬,两个人沉默了几分钟,毫不丝滑地把话题转到别处去了。后来我第一次跟他说我爱你的时候,是前年在费城。我在努力地尝试跟他交流,但是他完全不肯开口。在我说完我爱你之后,他好像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毛,抱起双臂,然后继续面无表情地沉默。我当时脑内只有一句话, Okay I’m done. This is it. 这几年来两个人不是你回避我,就是我回避你,别说互相“看见”,几乎可以说是只有互相单相思。——然后每次分手之后,又都觉得自己做得很差劲,重新联系上的时候又会互相可劲儿地道歉。

反倒还真是因为前年秋天开始教书,让我逐渐开始学会去观察和了解别人的心理需求。为了能够更好地理解和帮助学生,我不得不跳出自己日常不做人的comfort zone,学习如何应对各种不同性格学生的需求。30年来亲密关系和社交里因为懒得做人而欠下的功课,在一年之内迅速地补上了。在这个快速成长的过程中,虽然我和机长已经分开,但我有时也还是会反思起我们之间沟通的种种问题。不得不说,不管跟谁在一起,我都很难不想起他。我无论旅游到哪里都会去军事博物馆看看战斗机和侦察机,在行李箱上贴着US Air Force的sticker,看电影看到退伍老兵和飞行员都会心里咯噔一下。再也没有人像他一样,会因为我家里停电、室温至零下,在暴雪天步行一个半小时到我家来接我走;也没有人像他一样不管为我做什么都不曾要求我回报,不会计较自己的付出,也不会因为我日常忘事或者不够关心对方而不高兴。与此相对应的是,我也从来没有埋怨过他不够理解我或者不能处理我的情绪,他需要什么,我就给他什么。机长是个高度回避的人,一旦感受到压力就会马上消失。同时他像我一样,很难忍受无论生活、工作还是感情里单调的维护性工作和鸡毛蒜皮。——他曾经表示自己对会打十个电话发二十条短信来追问自己行踪的女人一言不发直接拉黑。“人好麻烦,要不还是回家做个凳子吧。”我猜他常常这么想。“凳子起码还能坐。”

一年半之前,他当时还处在一个相当痛苦的自我放逐状态,常常整日酗酒,我虽然搞不明白他在干啥,但也从未劝诫,潜意识甚至有些享受被拽进黑洞的感觉。现在他似乎调整好了状态,也对我open up了许多,能够说出很多之前他早就该说但没说出来的话。而我也学会了接受他和我之间的差异。我认识到,他在很多时候表现出的冷漠和麻木并不是因为感觉不到,而是因为情感通道过长,容易宕机,需要独处的空间和更长的时间来process感受信息。而我处理问题的方式则恰恰相反——如果是我在乎的事情,我会马上给出回答,如果我不理会一个人,多半是因为我懒得搭理或者琢磨别的事情去了。这种差异导致每次他还在处理信息的过程中的时候,我就已经收拾东西准备走了,等他想明白该怎么说,我们已经分手了。然后他就会再尝试联系我,但我又认定我们没法继续。就这么搞来搞去,四次都是这个样子。当然,每次分手和复合也不是全然无用,我们两个人都还是改掉了很多,也想清楚了很多。我认识到我们两个人都曾经是感情里的被经营者而非经营者,被经营者的常见状态就是做自己、爱干嘛干嘛、想走就走。现在我在教学中学习了如何管理人类,我觉得自己似乎可以承担经营者的角色了。我原本是个没什么耐心的人,而为了机长,不得不拿出30年来都没有过的耐心来徐徐图之。他虽然话很少,眼睛却很毒,大概是因为搞侦察工作的缘故,任何蛛丝马迹的细节都不会放过,可以准确预判别人的行动,但是习惯了看破不说破。或许也是因此所以见惯了人类的种种游戏,早已厌倦。我猜他很难跟哪怕有一点虚情假意的人在一起。若是有更善良、更有耐心的人能够代替我,倒是更好,但是过去了这么久,也没有人能够留在他的身边,只好还是我亲自上阵。机长像我从森林里捡来的野生动物,每隔些日子就得放回山里(真的是山里),他需要大量独处且沉默的时间去盖房子、看书。但我知道——且历史证明——但凡我真的需要他的时候,他没有一次不会想尽办法替我解决。

很多人所期待的关系或许是你理解我,我理解你;但是我们所建立的关系则好像是你保护我,我保护你。这听上去似乎是个很过时的词,但是至少在他身上,似乎是成立的。世界自然是个险恶的所在,我虽然不是女权主义者,但以前也从不相信男人可以保护女人。没有过哪个人让我有过“安全”的感觉,除了机长。——也多半是因为他曾经为我做过的那些事。前几日我们去波多黎各旅游,夜晚要到海里划皮划艇看荧光海滩,穿上救生衣之后,机长认真地嘱咐我哨子的位置,说如果有什么意外我掉到海里去,记得吹哨子,他听到了就会来捞我回去。这话可能听起来只是随便说说,但是既有心意也有能力保护别人的人太罕见了。我想起他跨年的时候跟我说,ride or die,意思就是无论对方做得对错都会誓死捍卫,如果你做不到的话,我就不要你了。我虽然内心很多问号,但还是说行啊,没问题。他说那你要来我的农场学射击,不然如果有人要来干掉我怎么办?我心里更多问号但还是说,I will protect you。他当时真的好开心。我后来才意识到,机长事实上对爱情也没什么安全感。我们就是两个沉迷工作、讨厌人类、具有高度稳定的自我却很难把安全感放在别人身上的人,忍受不了无聊的生活或者重复性的工作,因此不得不满世界探索忙碌,但却想要给对方一点点爱,一次次地回到彼此身边。他或许是我的,但也是自由的;我一定是他的,但我也是自由的。

一年多没见,机长卖掉了在村里的房子,搬去了连信号都不大好的山里,购置了一个大农场,回家的大部分日子除了在铺地砖接水管就是在研究怎么拿皮卡给房子发电。而我则嫌弃村里太村,已经找到了墨尔本的教职,准备着搬去一个像样的大城市。The mountain man and the big city girl 谁也不打算说服对方来过自己这边的生活。过去这么些年,两个人都知道对方倔得很,说什么都是白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也没有觉得这跨太平洋的距离会有什么问题——我们之间的距离本来也不是地理距离的问题。我从来不相信任何人会是不可替代的,但是在我们分开的那些时间里,我们都尝试了一些其他人,但是却仍然无法用任何人代替对方。(——难得的是,我们终于把这些话跟彼此说了出来。)——那么既然如此,再远也总有办法。

是爱——它打破了我对于关系的一切原则,我所认为的没有人会是特别的、没有人是不可替代的、分开的人就不要再纠缠——我无法控制、也不能解释的,它只有一种解释,就是爱。在这段关系里,他好像从来没有看见我,我也好像从来没有看见他,我们在各种层面上都很少关注对方的想法、感受或者生活琐事;但是在一个我不能描述的维度上,他又好像比任何人都能够理解我、承接我、容纳我,让我感到一种深刻的无所畏惧。

这次复合之后,机长出差回来是圣诞节前。我刚刚拿到澳洲的工作offer,打算去两个小时车程之外的机场接他回家。我跟自己说,我长大了,我可以照顾别人了。他从base坐二三十个小时的飞机回来,肯定很饿很累,我得给他带点吃的。最开始我带了饼干,但是自己路上肚子饿了就被我吃了;后面又去餐厅打包了些takeout,但是又在车里打翻了一半。眼看着时间也快到了,我开到机场附近郁闷地想,照顾别人可真难啊,I’m so bad at this. 别人到底都是怎么做到的!之后机长落地出来了,他不饿,不困,不累,一口也没吃我带的饭,也不想喝水,到了酒店也不想睡觉。——我想起了他是一个如何完全不需要人来照顾的人。——I thought I’ll never see you again… I love you. 他说,那双蓝色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没有再回避。I love you too. 我也没有再回避,我意识到我再也不会回避了。

So you have decided to move to Australia. 他说。

Yes, but we’ll make it work. 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