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份:《怎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智族lab 与 重轻 对谈,原微信公众号地址:https://mp.weixin.qq.com/s?__biz=MzkzMTY5MTkwMA==&mid=2247906551&idx=1&sn=309085636a8df693ea0b425d674fe699&source=41#wechat_redirect

原创 💢 智族Lab 2022年08月03日 12:46 北京

说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互联网这个东西,是不是要把我们的精神世界搞完蛋了?

具体点来说,活在算法里的我们,是否只能拥有一些速朽的、庸俗的、“用过即扔”的文化产品?
再具体一点来说,上个月周杰伦发布了新专辑。刷屏是刷屏了,但同时也有另一种响亮的声音:我们指着一个20年前的巨星“拯救”华语乐坛,出来的东西却还是带些自我重复,是不是太惨了点儿?
我是编辑赛赛,我反正觉得挺惨的。
从我自身出发,一边是跟着抱怨“没什么新的好东西听和看了”,一边是厌倦自己的浮躁:这里应该也有我自己的问题吧?我能为我自己当下精神世界的混沌做点什么?
我就想着,或许得找人聊聊,“让自己格局打开一点”。
于是上周我找到了一位似乎没那么为此困扰的内容创作者,播客《不在场》的主播重轻。
如果你是小宇宙的重度用户(不是说你一定得是的意思),你不太可能不知道《不在场》:这档和音乐相关的播客也许是中文播客里最“神奇”的一档节目,每一期都能让人在高信息密度之后,获得一种感官苏醒。
有同事说,“听《不在场》总能捞我一把,也会很羡慕重轻:为什么他可以知道这么多,又这么喜欢他在讲的事。”
今天的推送就是和重轻的聊天记录精编。
相信我们:虽然有点长,但真的挺解压的。

图片 GQLab 重轻老师听周杰伦新专辑了吗?有什么要点评的吗?您觉得有一部分人说“他又在重复自己,不思进取”,这种批评有道理吗?
 重轻  我就听了那一首(《最伟大的作品》),其他的没听。
我还点评,我点评什么啊?这事儿我觉得最搞笑的就是,“我们必须得评价一下这张专辑”,这太嘚儿了:每一个人都得研究,“我*,我怎么看?我可不能跟别人看法一样,我得拗一个我的看法”。这么一件小事,每个人都必须得有一个延伸到关于流行文化整体的看法,是很怪异的现状。他就是一周杰伦的专辑,至于吗?
不过你非要说,《最伟大的作品》和那歌其实是一个歌:

《最伟大的作品》和哪首歌是一首歌?,智族Lab,1分钟 GQLab ……学习了,一时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个信息。
 重轻  其实也没什么,商业成功音乐作品都有自己的公式。仅仅是这么一首歌,或者说大多数单一的文化产品都没必要承担这样规格的审视。
换个角度来看,说他不思进取,也没什么道理。一个讲道理的人,绝对能够明显地感觉到2000,或者2010年以后吧,时间像是停止了,不再往前走了,没有东西过时,也就没有东西真正前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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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QLab  想起之前一位知名流行文化评论家也提到过,“现在已经鲜少见到石破天惊的文化作品了。和90年代相比,互联网时代是大家在广阔的浅海里游泳,并且所有文化作品都带些复古”。您觉得咱是咋变成这样了?
 重轻  最直接的逻辑:今天的美学主要就是 remix 和 meme 这两个东西。
remix 就是把一些符号,一些固有桥段给重新排列组合一下;meme 就是找梗嘛,“哎呦这梗太上头了”,大家就一起非受迫性地参与起哄、参与复读。很多创作说穿了,就是在努力追求这种“命中”。
这两个东西,都是在过往的艺术作品里找出容易引起人注意的特征,给摊桌子上,然后开始攒。都是浅层的利用,在用它的时候它还是它,没有打破没有内化,直接做一个拼图,形成一个特别清晰的加密、解密机制——我用了什么符号,你看出来了么?
这种状况下,八九十年代的那种“从0到1的原创性”,当然是不会有了。
但是它好玩儿啊,非常寻欢作乐的一个过程。你骂也没用,骂了咱也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GQLab 想起来去年一国外综艺节目有个段子,弄了首歌给大家讲解 NFT,有一部分就是说,“NFT 啊?就是把几样看起来没关系的东西揉一起弄张梗图挂链上卖,懂的都懂”。
 重轻  对,就是一个讲笑话的心态。
当然,这种“拼凑”最开始是有进步性的,是一种下位者对上位者的解构:80年代有那么一批黑人(创作者),就说“我不会乐器,也没受过(正经)教育”,然后在当铺里能买到很便宜的合成器,接着咱就可以用完全不讲道理的方式“拼凑”出来一些声音。
某种程度上这是一个(创作)民主化的关键点:谁都有权利去做表达,谁都有权利去做音乐。“下位者”通过采样的方式去反侵略、逆向侵略别人。
 GQLab  更不用说所有的流行音乐形式本身都来自黑人音乐。
 重轻  对。只是说经过三四十年,这种“拼凑”的方式已经占领世界,大家都在这么玩儿了,接着我们发现这事儿也就停在这儿了。
 GQLab 说起“拼凑”,这似乎也是网飞最近在做的事,咱这些口味挑剔觉得自己审美尚可的人就特别瞧不上《鱿鱼游戏》:这啥啊都,不就是爆款元素大拼盘吗?
 重轻  网飞的问题我觉得一部分是它(现阶段)的商业模式:获客已经结束了,一切内容生产都围绕着续订。如果目标是把人留住,那就需要做一个大浴缸,也不需要多了不起的东西,就是通过算法高效率的提炼和双向传输,让人心甘情愿沉沦在一堆我绝对不会不喜欢、能满足我各类“情绪需求”的东西里。它不需要让你日思夜想、翘首以盼,它只需要你被困在沙发上。 这事儿我觉得特别不行。
 GQLab  那我们下一环节展开讲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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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QLab  您说“这事儿”特别不行,具体指的是哪件事?
 重轻  三部分吧,“高效率”、“满足情绪需求”、“绝对不会不喜欢”,都不太行,很离谱。
 GQLab  那我们一件一件说吧。“高效率”的问题在哪里?
 重轻  就是今天创作者和消费者之间根本没有任何距离。
往小了说,比如我想到一笑话,“我*,真**有意思”,立马就发一微博,马上就会有反应;往大了说,一个做影视剧的项目组,不可避免地要想怎样面向社交网络,微博舆论要进入到立项的统筹考虑里;做音乐更是大家喜欢什么就做什么。
当创作到反馈的机制过于敏捷,就没有创作可以是“纯粹的创作”了。
 GQLab  “纯粹的创作”具体是指什么呢?
 重轻  就是一群偏执狂只回应自己脑子里的那个声音。
七八十年代那些经典摇滚唱片是在一个非常迟钝的环境里创作出来的,乐队成员们就在录音棚里蹲着,没有任何外部反馈,关键他们也听不到什么外部反馈,所有的努力就是为了把自己脑海里那个声音弄对了。他们之后能收到的评论都是来自机构媒体的乐评人,那人家也没有微博发起一投票,“大家怎么看这张唱片”,他们就是从自己的角度做评论;之后买唱片的人怎么想,那老远之后的事了,不会影响创作本身。

今天哪怕有一个挺有想法的年轻卧室音乐人,他也没办法不看自己网易云音乐评论区,或者自己的粉丝微信群,这些已经是他创作思维的一部分,他没法把自己关小黑屋里,没完没了抠一个东西。你的受众在你刚起第一个念头的时候,就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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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QLab  这不就是咱新媒体人儿日常吗,大脑就是评论区跑马场。那来说说第二点吧,“满足情绪需求”的问题在哪里?
 重轻  现在咱欣赏文艺作品是什么呢,就是当你情绪天平歪了的时候,赶紧找个歌找个剧找个播客,“你赶紧给我修复一下”。
今天的人把“情绪”当成是最需要去回应的事,在我看来特别离谱,“啥样的情绪过阵子都会消停的”这不是常识吗?但现在大家就真不这么觉得,“我 emo 了”就老大一事儿,赶紧得找个综艺/剧/唱片服用一下。
过去的经典唱片不是用来干这事儿的,不是针对你的瞬间情绪的。它缺少语境,暧昧不明,需要你打起精神走进去。
 GQLab  所以它的问题是在于,大家都不咋尊重艺术了?
 重轻  倒不是这一层,现在的音乐、文化作品大都不是高高在上的了,肯定不全是坏事儿。问题在于,当文化作品都成了“情绪解药”,你不觉得咱的情绪就是在被越拧越干吗?
我观察大家今天看综艺,还经常要嫌“味儿不够冲”,“情节不够跌宕起伏”,其实情绪已经要被耗竭了,还在想着“咱能不能再来点儿”。
这其实也是一种剥削,以前不有种电影就叫“剥削电影”:一些小制作 B 级片,发现一个东西特别好使就疯狂用,“你不就喜欢吓人吗,那我给你贼吓人;你不就喜欢反转吗,那我一分钟给你10个反转”。
总之就是,干嘛呢都在?每天和情绪周旋,这不自己压迫自己吗?
 GQLab  似乎也部分解释了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绝绝子”和后面跟着的一长串感叹号。那咱说说最后一点吧,“心甘情愿沉沦在你绝对不会不喜欢的东西里”,这个问题又在哪儿呢?
 重轻  现在消费者这一端整体很葛优躺,消费文化作品不包含任何“劳动”;生产端又过于敏捷,过于清晰地知道消费者要什么,于是就进入了一个“算法识别我的品味,而我形成品味需要的输入,也都是算法给的”,这样的递归。
我们失去了一个更迟钝的系统,一个不去高效识别消费者需求的系统。在那个迟钝的系统里,生产出来的东西非常“随机”,给到你的唱片、电影你也不知道是什么,你需要进入到一个黑漆漆的地方、一个神秘之地,你得打起精神去理解它。
但也只有这样比较“辛苦”地去欣赏文化作品,我们才能从中得到比较实在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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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QLab  所以您的意思是,我们得突破一下所谓的“舒适区”,主动去找一些不确定自己是否会喜欢的东西?
 重轻  我天,不是。

我知道有人喜欢说,“算法的问题是它妨碍了‘我’,它让‘我’错过了好多‘我’本来会喜欢的东西”。对我来说,这个想法有点儿傲慢。我们阅读、观看和聆听,除了“管理情绪”,就是为了“了解自己”么?
干啥任何作品都给拿来当反光镜,在里面“找自己”,看里面有没有“我”的影子,追求“多元审美”也是为了某种自我彰显,北京 2000 万人,全中国十几亿人,就得你最独特是不是?
咱能不能放下“啥事儿都要从‘我’出发”这种傻冒想法?
 GQLab  好的,收到,我们反省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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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QLab  有种说法存在蛮久了:“社交网络人人都有麦克风,文化精英注定寡不敌众;同时大众根本不需要多好的文化作品,一切注定要变得庸俗”,您对此有什么想说的?
 重轻  这种划分有啥意思?我们今天就是一个平民时代,所有东西都没有门槛,这肯定是利大于弊的。
我自己也是受益者。搁以前我不在那个体系内,也不会有人听我讲话。
 GQLab  但在不少人眼里,您的节目大概也是属于文化精英审美趣味的。您自己觉得呢?您觉得精英审美和大众审美之间,有什么明显的区别吗?
 重轻  我觉得当我们在说人“有审美”的时候,是说他们对于一样事物有特别复杂的看法,比如一个人能喝出1000种咖啡豆的不同;换句话说,审美的底层逻辑是能感受到那些细微差别。

这本身是非常非常幸福的,是一个“自我奖励”的事;另一方面它只能通过大量的自我训练来实现,没法让别人嚼好了喂给你,就是得自己重复喝很多咖啡、听很多唱片、看很多电影,然后试图去分辨。这个过程不会很舒服,甚至挺累的,是一个苦活,一种“爱的苦工”。
我相信审美、品味是值得向往的:“有品位”作为自我装点的标签没啥意义,是我们花费很多时间、经历大量摸索、甚至是克服了很多困难的那个过程,它很值得向往。
 GQLab  我们回到刚刚您说的“平民时代”吧。现在帮助个人创作的工具很多,“发行”渠道也对每个人敞开大门,如您所说,“所有的东西都没有门槛”,您觉得这意味着什么呢?
 重轻  就像你之前(提纲里)提到的,“小写的艺术”,我超级拥抱它。

如果说现在文化作品和个体的关系彻底被改造了,从过去仰望“大写的艺术”,被改造成今天这种小写的、水乳交融的、甚至“用过即扔”的方式,我也不觉得太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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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QLab  您还会怎么描述“小写的艺术”?
 重轻  广义的电子音乐是很典型的“小写的艺术”:它有点类似街舞和滑板,你在玩儿的过程之中发出了一个刺激,它产生了一个反应,你就跟着这个反应走了,一路这么跟着,像小猫被毛线球吸引走那样,接着你就来到了一个你不知道是哪儿的地方,像是一场个人冒险。
“小写艺术”也没有“大写艺术”的创作心态,不会预先去想“我要营造什么样的意境,要做怎样宏大的一个东西”;过程中也不会跳出来思考“我做这个东西有什么意义”,始终处在那个心流里,是一种微观的实践。
 GQLab  想到《不在场》的节目简介就是“对无用之事的沉迷”。
 重轻  对,听这个节目就是你在听我观察一个东西。里面有没有装的成分?肯定有,但老实讲我也很羡慕节目里那个附庸风雅的自己。现实情况是,我也只有很少部分的生活是那个样子:有一个具体的东西,让我从各个角度把玩和琢磨,让自己钻进去。
我相信这个可能性对每个人来说都存在:有一个让自己着魔的东西,就能让周围那些噪音消失,找到一种比较稳定、健壮的内在。
这会是一种更好的生活状态,不是吗?
谁能想到我们从“周杰伦是不是自我重复”一路聊到了这里?
但就是聊了这么多。
这次采访结束后,最先想到的是之前读的一篇文章,写冰岛的文学创作场景:全国只有36万人口,语言外人也读不懂,能够有1000个读者就是一本“成功”的出版物了。
如果是为了个人影响力为了赚钱,“创作”就成了一个非常不上算的选择。但这并没有让冰岛成为一个文化荒漠:有很多人“为了写作而写作”(此处是褒义),钻研自己想钻研的东西。
我也倾向于相信,这里有很大一部分“创作者”是像重轻说的那样,没有对结果寄予过高期待,而是在“微观的实践”中,来到属于自己的神秘之地。
这或许也是当下我们最能践行的“耕种自己花园”的方式。
你说呢?
反正我们现在是这样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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