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做的事情是什么?

「要做什么」这件事,其实是很难概念化的。我想很多人都更加明确自己不想要什么,对于自己真的想要做什么,是不清晰的。

我常常问别人这个问题。几乎没人能回答的出来。

年轻的时候似乎很容易回答。那时候笃定会有人生的方向,并基于在这样方向上的不断积累而获得自我确认,因此我们每个人都常常会怀念青春时代。

我对现在的生活状态其实很不满。我常常觉得自己就是在混吃等死,消耗着自己。很多时候似乎我也坚信我有存在的意义。但更多的时候,我其实也没办法把自己要做什么这件事说得清楚。

不应该继续混吃等死,要让自己的生命有意义。活着一天,就尽量创造一点意义。

Going Home.

心理斗争了非常多天,我终于还是回到了老家,见到了父母。现在是北京时间晚上 11 点半左右,他们已经睡了,而我的夜,才刚刚开始。

说来不孝,我上一次回老家、见到父母还是 2019 年,至今已经三年有余。同事和朋友都说,父母都知道你不愿意回家是怎么回事,于是我这次回来在观察,究竟是否如他们所言。我的结论是,我觉得确实我算是打扰了他们。大家都感到彼此不方便,真的。

很多时候就是这样,“近乡情更怯”和“情到深处人孤独”只属于那个游子和孤独的人。

但不能说我的父母不想念我。我在这里只想指出我的现实处境。父母不可能理解我的想法,我想要做的事。不过更加可怕的是,我其实也并不能非常清晰的说出我到底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或者很有可能我并没有什么特别想要成为的人。

但活在一种关系之中,整个人确实健康了很多。例如我现在其实就在床上了。为了不打扰他们休息,我尽量不摩擦出声响,早早地去浴室洗漱完毕,连客厅都没敢多待,赶紧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窝在床上写字。

在关系里,因为羁绊也好,负累也好,或者更合乎人们期待的说因为爱也好,我们会要求自己成为一个更“好”的人。自己一个人过的时候,怎么过都行,所以就会选取一种让自己最舒服的方式。对我来说如此,对我的父母来说亦然。我已经觉得他们开始发愁为我准备一日三餐了。

所以关系必定让人不自由,但可能互让人变得更“好”。

我的畏惧。

现在是公元 2021 年 12 月 31 日 23:07,再过不到一小时,2021 年就结束了。关于跨年这件事,我的记忆并不是很多。记得的大概有这么两件:第一件是考研那年,我在黑夜里满怀仇恨的盯着秒针走过 12 点,然后心里在咒骂,这操蛋的 200X 年终于过去了;第二件是 201X 年在日本跨年,大约是在跨年的时间里还在寺庙的庙会里游荡,心里却在担心没有公车了怎么回去住处。其余的,却忘记了,大约人在中年之后,经过的事情太多了,生活也陷入了一成不变的重复里,终于过成了「无事件境」。

最近以来身体经常不适,也是中年的必然。有时候彻夜难眠,有时候又睡不醒。11 月评职称之后,我似乎有点应激反应的想要去做一些改变,然后平静下来又非常珍惜现在悠闲清净的生活。有那么几次,可能是在沙发看电视给睡着了,恍惚间看见夕阳的阳光洒进来,洋洋洒洒的非常慵懒,我却不免伤感起来:我的人生就这样了吗?是的,就这样了。而且日后的每一天只会比今天更差,不会更好一点点。

现在的生活,和曾经向往的生活,有什么差距吗?在抱怨之前,还是要感激,毕竟以我的阶级出身,能有今天的生活其实非常不易,也算是很幸运了。如果有什么不满的,可能是年少时对中年的生活缺乏想象力,不知道中年的生活竟然如此之无聊,如此之懦弱和胆怯,如此懒惰和自以为是。

和自己相处最好的办法就是翻看曾经比较喜欢的文本。比如,我竟然重新看了《新白娘子传奇》。看到白娘子和许仕林重逢、状元祭塔等段落,竟然泪如泉涌,那一刹那突然懂得了台湾同胞在 90 年代看这部电视剧时的心情:有多少在「大江大海」时代远离家乡和父母的「儿子」、「女儿」们渴望着有一天也能哭一哭母亲。我知道这样的电视剧不会再有了,心里还在记挂母亲和乡愁的一代「外省人」已经所剩无几了,他们的乡愁彻底被浅浅的海峡隔开了。刚又在看《红楼梦》,看到元春省亲一段,看到云春有点刻薄怪罪双亲的表达,又看到贾政如此决绝又「政治正确」的回应,也是忍不住流泪。

《白娘子》的其他段落也让我泪目。白素贞这个千年蛇精,美若天仙、善良大方、武功盖世、法力无边,她已经修炼千年幻化为人,即使有「报恩」这么正确的理由,也在面对「异类」这件事时也必须要把自己的位置低到尘埃里。在她对许仙和许娇容「坦诚身世」的段落里,真是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慨:这不就是「同性恋」的故事吗?这不是一个美丽的前年蛇妖在向她的丈夫和姑姐在「出柜」的故事吗?她做错了什么?她已经这么武功盖世、发力无边了,还是要认错。

到这个年纪,已经到了乡愁难灭的阶段。家乡我回不去,甚至不敢面对。不知道要怎么面对爷爷奶奶、父亲母亲,亲戚就更没有任何情感空间可以容纳了。这一生和父母也是短短的缘分,事实上只有十几年的共同相处时间,我身从他们处来,却无法给他们任何的回报。我做不到「孝顺」,我想要保守「自己」,但是事实上「自己」这件事并不存在。辛苦了三十多载,我仍旧没有建构一个强大的自我,我也没有一个必须要赴往的事业,客观来讲日子过的并不幸福,从自己的角度来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但是我没办法接受我的父母对我的指责。因为我一直也是过得辛苦的。为了不让他们失望,我也是拼尽了力气。这就是我心里无法解开的结。我不愿意面对父母对我的否定,但是我自己事实上并没有为自己而自豪。我所选择的生活方式,还不如说是不得不接受的生存现状。我没什么好抗争和争取的。但在父母那里,这样的生活一定是不值得过的。

我记得年轻时,我希望能找到一段不错的感情,这样的话即使出柜,也有所凭据;如果没有找到像样的感情,我也许会选择去「假装」一段「正常」的生活。现在的论述自然不是如此了。但是,确实没什么可和父母谈论此事的资本:一切都非常失败。一切都没什么意思。

生病的时候,自然一切的希望就只剩下:能健康活下去就好。但是,日复一日的「无事件境」其实和几千年我的祖辈们的生活没什么区别,我背井离乡,我披星戴月,我十年苦读,事实上并没有真正能够有能力去塑造一个不一样的人生,不管是在父母的眼里,还是在我主观的人生视角里,都不是一个值得过、也愿意过的人生。像那天的夕阳一样,我甚至有点恐惧,人生就这么下去了吗?这么没意思吗?

更让人悲观的是,竟然想不到破解之法。现在的人生竟然没什么特别想要的了,也没什么特别想去完成的事情了。肉身速朽,精神腐烂。人生的意义需要自己去塑造和书写。还是要在新的一年给自己一点希望,那就是至少每天还是要工作 4 小时,或者至少要把没做完的事情做完。做完了,也就无憾了。

愿世界和平。

又到自然年的年底了。年轻的时候,也会积极的去过圣诞节和跨年。自从美国独自生活之后,很多重要的节日的意义都消解了——在一个自己不存在意义的环境里,春节都没有意义了——那也是一种「越轨」的快乐——不用做自己,不用做个人,不用为任何人活。

今年的人生发生了重大的变化,那就是一直很希望能解决的副高职称解决了,几乎一整年都在「斗争」,没有干「必须」的事,都在干「正确」的事。看到公示名单之后,自己很久以来积攒的委屈不曾迅速泄掉,同时也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累积的恐惧。于是又是报复般的「越轨」,当然也因为健康状态出了一点问题,于是就开始了每天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生活。每天做饭,然后躺平。所不同的是,对生活,或者更直白点对于所谓「爱情」的渴求完全提不起了兴趣,不再期待有人理解,有人陪伴,有人一起奋斗。在我这个被同事戏称为「少爷」的人开始下厨并且享受做饭这件事之后,我知道,我并不真的需要一个人出现在我生活里了。

中年人没有人真的爱过生日吧。今年很惊喜和意外的在师弟师妹家过了一个生日,有生日蛋糕的那种。干女儿给我唱生日快乐歌,然后如同完成任务般的被要求要「许愿」。我想了几秒钟,顺从的闭起了眼睛,攒起来拳头,脑子里却在罢工——我想不到一个具体的愿望。于是我就草草许愿:愿世界和平。

在前一个生日,甚至每一次去寺庙,且刻意跑了好几次雍和宫,每一次都有特别具体的愿望待许。曾经我可能最想要的是一段让我感到自己存在意义的爱情——似乎好几年都是纵向项目、和职称。如今我没什么想要的了,或者意识到人生很多问题是不可能妥善解决的,或者接受人生的必然的不完美,我只好草草的说,愿世界和平。

年轻的时候写《和平》,事实上连自己身体内的和平都无法保持;现在自我变得很小,却小到很难去为谁去做改变,只想恣意的生活,不低头也不想妥协;更加意识到自我之渺小,淹没于时代的烟尘,希望大环境给人希望,或者简单的只希望能「容得下我」。可,世界和平似乎比自我和平,还要更加艰难。

不服。

最近的状态真是糟糕。

似乎必须要调动自己的全副武装的战斗状态才能抵御这些负能量对我的侵蚀。就像是必须要报仇那样。但我已经没有了年轻时候的作战状态,精力不济,智力不足。

我想喝酒,或者吃安眠药,让自己麻木。但我又必须要清醒。所以我抽好多烟。

可能遭遇这些人生的真实困难处境,体验到到处都是危险和恶意,我才能真的知道自己的处境;也才能被逼得必须去做选择。

进入 30 岁以来,人生就是在不断的下降,竟越来越难以自我平复人生里遇到的痛苦。

一直过顺利的人生确实挺乏味的,但经历恶意和危险,也并不是什么收获。

不过我心底里的声音只有一句:我不服。

既然不服,就不能服输。就要去战斗。也要警惕在战斗的时候失落了自己。更要警惕选错了战场。

撑住。不要做冲动的事情。静下来先想好自己的本心,然后再义无反顾。

迄今为止的人生没为别人义无反顾过,那就至少为自己吧。

存在即错误(2)。

自从非常偶然的进入了抖音直播的宇宙,我几乎每个晚上临睡前都在看直播。我没有锁定那些俊男靓女的直播间。我关注的是个两人的直播间。其中一个是一个体育生,他却拥有男生女相的声音。他在自媒体的不同平台在为自我发声,说「母也没什么」,很好的诠释了什么叫 pride。另一个主播是一个堂堂大男儿,但留着长发,化妆后的他非常美,甚至美过很多女生。

在看了很多俊男美女的直播间完全没什么可看的之后——外表只能用来看一会儿,在冗长的黑夜时光里,需要有趣的灵魂才能让我这样的人驻足。所以我看这个直播间,不是因为他们的外表,而是因为他们真的太搞笑了。

他们的例行节目是每天的变装——在很长的时间里,他们非常引以为傲的环节——因为变装的衣服他们需要去设计以及花钱去制作。他们对自己的定位不是「颜值」博主,而是搞笑博主。所以变装对他们而言是一种职业道德:要对得起直播间的观众,以及给他们刷礼物的金主。他们尝试建立一种职业道德的论述:他们非常努力,因为每天观众打开他们的直播间,都能看到不一样的他们。

我最喜欢的一个环节是观众 call in 环节。这个环节让我找到了少年时代听广播的快乐: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奇怪的人,那么暖心,带着自己的故事,两个主播又很少让直播间陷入自恋的煽情,往往都是用欢笑和幽默化解煽情——几乎每个 call in 的人都在诉说他们的短视频和直播帮助了他们——因为这两个被现实社会视为「怪物」的人,在短视频重复暴露,最终呈现在很多人的生活里,让那些对自己迷惘的人赦免了自己罪——至少让他们在深沉的暗夜里,觉得自己不再是怪物。这些 call in 的人有十几岁的青少年,很多还在读中学;有台湾的也有马来西亚的,尽管体育生主播操着一口浓重的东北话,但这个时候所谓的华语同志共同体似乎开始形成,直播间往往都会保持一千人左右的观众数量,每个听到的人,都觉得自己得到了抚慰和谅解。因为少数群体,不仅是「同志」、「变装人群」,还有从事按摩行业的所谓底层从业者,这里面还有女性,她们也在这个直播间寻找到了认同与温暖。

我常常想,这样的直播间就是曾经灯红酒绿的城市的黑暗角落里的某个不知名的酒吧,只是现在天南海北网络情缘一线牵。偌大的世界因为这么个直播间,开始变得美好起来。

然后就在 2021 年 9 月左右,似乎也是一个寻常的月份,悄然的变化开始酝酿,那么猝不及防却又平静得如同正常地如同日常。首先是因为开学,很多高中生、大学生因为返校不再能开学,两位主播的收入开始降低。他们开始在直播间讨论「搞笑博主」的生存空间。彼时,「生存空间」的所指还限定于如何能提高直播间的刷礼物量,以维持相对体面的主播生活。之后相关部门开始颁布一些法规,随着娱乐圈一些流量明星以及有重量明星从简体中文世界消失,「低俗」、「色情」等信息也开始相继成为被严打的对象,这个时候非常红的代表底层人民形象的「郭老师」开始在全网下架。

很多喜欢郭老师的抖音网红在各个平台发声,不断声援「郭老师」,他们感谢「郭老师」在他们低潮、难堪的岁月里给他们的力量,伴随他们度过抑郁的被世界抛弃的低潮。就像古早互联网时代我们追随不太美丽甚至有点「审丑」的「芙蓉姐姐」那样,「郭老师」被千万网民拥戴,恰恰是因为「郭老师」代表了他们。「杨超越」是被允许「代表」那些「不太有才华的底层年轻人」的,「郭老师」却不行,因为她还没有进入任何正式的资本体系。我的 B 站页面不断有年轻人站出来说「郭门不死」,然而这样的视频也没有流传太久,互联网的潮流总是那么的快,人们只有短时间的注意力,还有更多的人需要被代表,也会有其他的人冒出来去「代表他们」。

我所关注的主播在这个时候已经隐约嗅到了变化的气息。他们开始减少变装的频率——因为他们大多数变装都在变成女生的形象。而他们的直播间开始更为频繁的遭到抖音官方的审查,经常被「审核」或者直接给出停播多少天的惩罚。在这个阶段他们采取非常柔和以及可变通的应对策略,之前被常常拿出来宣扬职业道德的变装环节现在鲜有提及,对主播来说,抖音直播的平台非常重要,是他们生活的来源。因而他们不怎么抱怨和直接与抖音官方对峙,从上至下的整顿让这些看似光鲜的直播们亮出了他们本来的人间底色:你是一个社会底层。关于变装,却仍旧还存在于忠实粉丝的记忆里:有粉丝 call in 进来说是两位主播早期的粉丝,主播问那你能说出我们变装的角色吗?粉丝对答如流,一种只存在于语言中的信息确认与话语交锋落下帷幕。发生过的毕竟是发生过了,无法完全抹除。但发生过的时候人们欢呼和喝彩,并没有人指出变装是不对的,在社交媒体流传的网络禁令发出之后,人们似乎同时迈入了一个新的纪元:有些事情从当下之时不可说,有些事情之前是正常,从此之后就是非常。

在「抵制女性化」的规则出来之后,他们的变装就不再发生,只是这个阶段还可以在直播间看到长发的主播,仍旧那么艳丽动人。他们开始在直播间举办各种好玩的活动,但并不直接谈论相关的网络治理行动对他们的影响,反而将之化作另一种戏谑的隐蔽抵抗(作为服从的抵抗),他们开始开办「爷们好声音」 call in 环节,号召观众 call in 进来唱歌,并提出直播间的暗号是「爷们」。一半是好笑,一半辛酸泪。

「康雅雅」作为一个变装博主,拥有几百万的粉丝,在 2021 年 9 月 26 日遭到抖音屏蔽。「康雅雅」在微博发出:

weibo@康雅雅yaya,9 月 26 日,19:38

「如果真的有康雅雅这个女孩,你们会对她有这么大的恶意吗?我也想过,如果我真的是康雅雅,会不会活的更加开心更加快乐。可是我始终不能成为她。」

一个通过互联网来塑造一个想象性自我的机会被彻底抹煞。随后,他又在微博贴出「道歉信」:

weibo@康雅雅yaya,9 月 26 日,22:18

「长达几年的视频拍摄生涯里,是我没有考虑到自身对社会和青少年的影响,起到了不正的引领,我男生扮女装的行为对社会风气造成了不良的影响。我在此向大家道歉,希望大家原谅,对不起!经过深刻的反省,我将暂时退出网络,不再拍摄变装视频,希望大家理性看待此事件,不要引发热议,感谢大家!希望大家拥有阳光的爱抚和向前努力的勇气。

指出自己的行为对青少年有「不良的影响」。以这种「想要存活的道歉策略」,他的抖音账号被复活,但相关的女装视频都被屏蔽,永远不再能见天日。

这一天,我关注的两个主播还在直播。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女装的博主。在我心里,他就是一个女生了。

9 月 27 日我有课,我在课间刷微博或豆瓣,有人写康雅雅的道歉信让他们想到《霸王别姬》里的少年陈蝶衣:我本是男儿郎,不是女娇娥……我本来想在晚上的课和学生讨论这件事,但我不能。因为我意识到,在这样的情境下,这样做是「错误」的,会给自己带来麻烦。这一天,我关注的主播没有如约没有出现在直播间。那是一个非常寂寥的夜。

今天,我结束了一天的授课,开车回家的路上我打开了抖音直播。熟悉的直播间,但熟悉的主播却没有出现。那是第一次,我看到一个男孩子的主播,他的长发被塞进蹩脚的帽子,没有化妆,没有浓浓的口红。身后的体育生主播说,看吧这些裙子都要扔掉了,那是我们熟悉的直播间里的必备装束,却在「康雅雅」事件后不再能「正常」的出现。

他曾经说起他的人生故事。他这样的装束是从大学找男朋友之后开始的。他也是家里的独子,但知子莫若母,他早已得到了家人的谅解,于是可以长发飘飘的带着男友回家见自己的母亲和外婆。他曾经以为最难以解决的问题是家人的谅解和接受,所以之后即使那个男友也消失不见了,他也一定没有想过自己的人生还需要解决什么其他的更艰难的问题。但是在这个夜里,他出现的时候不再是女装,而是一个清秀的男孩子。男孩子模样也是很好看的,但是蹩脚的长发却提醒着他本来的模样,在抖音这个平台上,容不下一个留长发的,看起来美丽的他。

以一个读书人的视角,这两个主播常常表现出自私、算计和懒惰让我并不喜欢,但我喜欢他们的真实和真诚,就连自私、算计和懒惰也毫不伪装。他们拥有非常坚定的用户群体,这些人在白天都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去假装自己很「正常」,他们在夜里把自己从伪装里探出头来呼吸一口新鲜空气的时候,那个空气被强行「清朗」了。所有的一切都在提醒着所有人,你探出的头需要继续缩回去。

9 月 24 日北京在下雨。我去故宫看展,看完之后想要复习一下大学时代一个人横穿长安街的快乐——大学时代,我常在没课的周五跑到天安门去看降旗仪式,步行走到西单或者王府井的音像店去购买最新的 CD,那是我一个人的节日。这一天,我又来到长安街,却在入口被拦下需要出示身份证。从南池子大街到西单,我一共被拦下 6 次,几乎是一个人撑着伞走过安静得有点恐怖的街道,到处都没有人,到处都是监视的便衣的眼睛。在十多年前,这条街熙熙攘攘,人们欢乐的歌唱和奔跑。我也曾一整晚不回寝室在街上游走,从复兴门走到建国门,再走回来,在前门或者王府井的肯德基麦当劳休息,等待天亮的升旗仪式。

作为忧郁的文艺青年的我彻底死去了,当我偶尔想要故地重游凭吊一下死去的青春时,发现可以凭借的物理依据也不复存在了。我本来还想回顾一下在西单偶遇猴子时的错愕心情,想着这时候可以想起孙燕姿的《和平》,而彼时却再也提不起兴趣去缅怀感伤和顾影自怜那个小小的不值一提的我——我只想大步流星的赶紧离开那个地方,我踏着水,水湿透了我的鞋,我头也不回的跑啊跑,就像我想离开这个世界一样。

存在即错误。

记得 2015 年情绪不佳,去看心理医生,心理医生给我花了很复杂的归纳图。我看着那个复杂的逻辑图,心中安生钦佩:那是一个漂亮的扎根理论归纳模型——但当我们结束聊天,医生却淡然的告诉我:你心里最大的问题(恶魔)不是你当前遇到的困难,而是你的同性恋身份认同。

我当时一定是非常不以为然的。读博士那几年,我非常频繁地跟信得过的朋友出柜,我不认为我的身份认同有什么问题。我觉得我的身份认同特别好,越来越确定的一种论述是:我又没做错任何事,我为什么要觉得自己犯了罪?

最近几年,随着年龄的增长,尤其是过了 35 岁,又如同梦幻般不真实的过了 36 岁生日,很多焦虑聚集的很深,常常睡梦中警醒,出一身汗。对爱情看得很淡,甚至可以说不抱有任何幻想。少年时代总觉得好像找到爱情之后自己的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中年了觉得这种想法很幼稚,任何问题的起点和终点都是自己,也只能是自己。但也也会孤独。身体开始变差,也会担心自己老了之后怎么办,很希望自己可以在还没那么糟糕的时候死去。抑郁的时候没有想着要自杀,现在倒是经常会做这样的设想。

最大的头疼是跟父母的关系。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从前父母以我为荣,现在以我为耻。我为什么不愿意回家呢?除了我爹作妖之外,就是我不想面对自己从“荣耀”变成了“耻辱”。我也不想跟他们直面我的所谓“规划”。讲真话,我没有什么规划,我每天的生活就是能勉强着活下去就不错了,哪有什么能量去“规划”?真的,保持不去死不错了。前些年还可能会在灰色地带去操作“代孕”,也随着“郑爽事件”而变得异常艰难了。何况我没有钱,也没有时间,更加缺乏精力去要和培养一个小孩。我太自私了。我也不希望自己的小孩生活在一个肉眼可见的糟糕的时代。如果我爹妈和我的猫都不在了,我可能会觉得自己立刻去死也没什么负罪感,也没什么牵念了吧。无法和父母坦然交代“我是谁”,是导致我们疏远,甚至彼此将对方当成仇人的根本原因。同时我也不信他们能够放下成见,愿意站在我的立场去思考我的事情是怎么一回事。尤其是我爸,从小就非常自私,只爱自己,爱的是那个让他光荣的儿子,丢脸的儿子他可不要。

最近因为另一件事(事实上持续了好几个月了)我也非常崩溃。虽然我似乎不太常和朋友提起这件事,然而这件事也让我夜里非常纠结,让我焦虑的睡不着觉。那就是我的豆瓣被学生发现了。这件事让我崩溃在在哪里呢?哦,他们发现自己的老师是个基佬。这似乎不算太出人意料,毕竟一个男的到三十七八岁还没结婚,大概率也会被人猜是基佬,而且学生都喜欢将老师的私生活当做谈资。但在目前的情境下,似乎一个大学老师不能是基佬。是基佬就可能会被举报。然后现在我的所有生活的依托都会被摧毁。我为了维持这种还没被摧毁的假想而过着一种非常无所谓的生活,非常后现代,非常颓废,非常不健康。然后假装是自己选择了把自己毁掉的。

学生会隔着十几年的时光,看到我年轻的时候写下的自己那些煽情、做作和自恋的文字,包括感情经历。我非常佩服那些敢于把自己的真实生活拿出来让别人品头论足的人,我做不到。每次我想到学生看到了我非常不堪的青春时代,现在却装作自己很牛逼哄哄的在讲台上飞扬跋扈,我整个人自己塌掉了。

还有就是这里面的人性之恶。当这件事被所谓“发现”的时候,也被不断的议论及传播。那些曾经说无比爱你的人,拿这件事当做八卦来做自己无聊生活的装饰。如果第一个人、第二个人可以自己悄悄的窥视而不去传播,至少抱着一种我要保护他的伦理,这件事还不至于这么坏。当我知道跟我关系好的学生得知这件事时趋之若鹜、兴高采烈的去“聊八卦”时,我整个人是非常失望的。我以为,他会稍微努力去“捍卫”一下我。但是他没有。也是到这里我才理解了小姐姐说的,被自己亲近人议论的时,作为被议论的当事人,彼时心中的崩溃。那一刻,我如此深刻的体会到了人性之恶,就在你的亲近人列表。

我在这样巨大的恶心里躺了几天,但有课的时候我还是要将自己收拾起来去上课,假装自己很博学,充满能量,很爱他们。但我想了几天,我为什么在社交媒体平台如此小心翼翼?不敢实名制,不敢认识很多的人,不敢跟陌生人交换照片?这种过度“小心翼翼”几乎毁掉了我的人生。我左躲右藏,最后还是会被发现。我为什么这么害怕?可能是因为我心里还是对自己是基佬这件事,感到深恶痛绝。我对自己深恶痛绝来源于我的亲人和曾经我最好的朋友对这件事情的不理解和厌恶,经由他们的厌恶,我对这件事事实上感到厌恶,以及恐惧。

但是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为什么每天都要活在这种自我厌恶里?我不去认识陌生人,我也从不在豆瓣发照片,更加不会用小软件。我以为主动出让我作为数字时代人的一部分权利和自由——我主动放弃使用这些软件会使得我稍微获得一些安定感。然而,并不能。懦弱的人的后退,只会让你的敌人更加轻视你。

我的存在就是一个错误。在一个错误的时代,我在这个国度里长到将近 37 岁了,我还是一无所有。我没有爱情,没有事业,没有财富,没有未来,也没有家(在这件事上我的失败程度简直超过了我爹和我爹的爹)……甚至连自己都不曾拥有。但我无法接受永远活在这样的自我厌恶和恐惧里,因为这样我就似乎我就默认了“我做错了什么”。我的底线是我这辈子目前为止还不算是一个坏人,如果必须迫使我承认我“做错了”,那就是否定了我存在的意义,还不如让我去死。于是,这一次我要学习戴爷般大喊一声:“我不服!”

我没有做错,我才是受害者!真的去你码的!!!

你的名字。

发现了一个很有用的让自己减轻自我消耗的方法,那就是看宫崎骏的《千与千寻》。电影里不断重复着:不要忘记自己的名字。如果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就会忘记回家的路。

于是,我本来还在忙着出门去奔忙、去做很多言不由衷、自己也憎恨却当时觉得必须要去做的事情。当时我离开工业界选择来做学术,似乎是为了就是不去面对很多的复杂性,以及在复杂性里自己会控制不住局面而不得不异化的可能性。然而,当你是权力的相关方,你就无法逃脱权力对你的强奸。

暑假开头的时候我还在出门去「斗争」,看完《千与千寻》我就又强迫自己回到了每天阅读和写作的日子。日子枯燥的毫无生气,但心里很平静,像死水一样,但我觉得那潜藏在水面下的安静和幸福,是别人从表面看所无法理解的。

但是即使是从逻辑上很容易讲得过去的道理,面对「不公平」的时候,自己是很难真的做到置身事外的。你总是想要去捍卫自己内心的秩序。

然而更可怕的是,每个人当然都会有自己的名字,连我家的猫都有属于自己的名字,但我们说到的「名字」却不仅仅指一个称呼,是你想要成为的自己,你千帆过尽之后也想要去成为的人,你生怕这仅有的一生错付的那个很害怕失去的自己。但是不得不承认的是,定义「要成为的自己」是无比艰难的事情。

我的慧根还不足,我做不到对很多事情保持千年后的观看角度,同时我又总是很贪心,想要的总是很多很多。

人生的复杂性却总在增加。

了解我的朋友都知道,从 2020 年疫情开始,我的父母,确切的说是我的父亲和我的关系发生一些微妙而本质的变化。两年了,我都没回过家。在任何关系里,只要有可以预测的难堪,我的第一选择都是当个鸵鸟,藏起来。

不过最近我的心态有了一些变化。或者说我认为我思考这件事情的角度应该发生一些变化。

最近我妈妈告诉我一些我父亲的事情。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非常生气,甚至是出离愤怒的。但我隔天醒来好好想了想,我觉得我不能用少年意气的方式去处理这些事情。我应该换一种视角,用一种「成熟」的方式来处理这些事情。

就像是媳妇当了婆婆,太子成为皇帝那样,我需要用一种更高阶的视角来看待现在我所真实面对的生存处境、和所谓的似乎还有那么点为赋新词强说愁的「人生的难」。

这时候我真的知道,所有我从李宗盛的音乐里所能获取的人生智慧都没有任何用处了。我在跟自己较劲。我需要学会平衡人生里的对与错,在是与非之间寻找那一直就存在的灰色地带,并且用一种能说服自己的方式去学会自处。

但是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是一个如此是非观强烈的人。以前比我年长的人都说那是幼稚,都说你有一天你成熟了就会懂得为何会需要灰色地带。当这种观念非常强烈的进入我的脑海,并且成为我认为我必须要去践行和完成的事情的时候,我的内心几乎是绝望的,但又有一种隐隐的得意。

那么我的问题来了,这是寻找自己的名字的过程?还是在不断的擦去自己的名字,忘记自己的名字?

我不知道。

但是我知道,我需要用这样的方式来处理我需要去面对的问题,包括我和父母的关系,我和工作的关系,以及我和自己的关系。也许这也是一种人在中年必须和自己和解的任务。

可是「和解」这个词我真是不喜欢,不论多么悲壮,看起来就是「失败」了。我多希望自己永远那么勇敢和自信满满的。

Deleting

因为一些众所不周知的原因,我开始了我的删除豆瓣的漫漫征程。像是要把一个二进制版的、数字化的我删除掉。这种感觉不好受。

好多过去我都不愿意回头看的——就像回北大,毕业之后除了必须回去的时机,我几乎没回去过。我不想面对过去。大抵是因为,只要我诚实的面对过去,我就必须要承认,我的现在是失败的,而经由此推测,我的过去也失败了。这么多年来我所尝试要建立的一个自我,完全失败了。

那些在某种特定情境之下被包装写下的话,过不久之后再看,都完全想不起为何会那样书写,我所指的人和事,是谁呢?

昨天在删除日志和评论的时候我看到了很多曾经熟悉的 id,早就不知所踪。数字化的相遇和它的结果一样的潦草,来无影,去无踪。

最近今天的情绪也很差。我无法消化这些情绪,他们在夜里会越酿越浓。但结论差不多得出了,要远离智商和心智完全不成熟的人,他们会以看似善意的方式,给我带来我所完全不能承受的灾难。

昨晚我一个人在公园呆了很晚。躺在椅子上,什么都不想。那时候有点落雨,那样的雨让我想起 2010 年的广州。那时候好几个人等待我所给与的爱情,我却谁都不想给。我连自己都不爱。我谁也爱不起来。我爱的究竟只能是镜花水月罢了。也许我和大多数人一样,我也只爱水里面我自己的倒影。尽管我白天清醒的时候,厌恶自恋,然而骨子里我也是一样的。

下一个征程是什么呢?我无从回答。我没有找到那种让我可以安心把自己交出去的感情。我也拒绝一切从情感上对我的绑架和胁迫。甚至是抗拒的。我想我少年和青春时代所认识的那些我以为美好的人与物,都在人生里面寻一个答案。但我们都没有找到我们想要的那个答案。经由那些符号,我们事实上是迷失了。而我想那些自以为找到答案的,也统统失去了他们自己。殊途同归,只是看起来,他们比我赢得漂亮多了。

我也没有找到本质的自己的那个部分。好多话不想说出来了,因为我知道,没有人能真的理解我。

接下来的人生,要怎么过呢?真是难过。

老去之后:尝试个人叙事的终极失败。

人总是会陷入对未来的焦虑,对自己想要拥有的,或者迟早会降临的,很难淡然处之,笑面「花开花落自有时」。这不,似乎我还没安然度过「中年焦虑」,对老去的恐惧就先来预演。香港电影《叔叔》如期而至,让我管窥一下老年同志的人生。

我喜欢看「真实」的文本,没有宏大叙事的真实的人和他们的故事。所以这部电影所讲述的主角是两个结过婚的「同志」,因为电影将他们每个人的人生叙事讲的比较清晰,所以就很难用非黑即白的道德框架来评价是否对错。因为真实,所以不管是丑陋的或者残忍的部分,都变得温柔起来。抛开道德框架,每个鲜活的具体的人,都是人生海海里面卑微的人罢了。

一代人,老年人

和以往总将镜头对向年轻同志的困惑不同,《叔叔》所叙述的主角是两个退休后的老年男同。对于情欲的部分,和活色生香的鲜肉表演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但那些已经速朽的身体并不丑陋,那是我们每个人终将到达的肉身存在状态。导演并不避讳呈现他们身体情欲的部分,老年人也有权利去享受情欲。而和所有同志题材的电影一样,情欲部分亦是两人的感情的重大转折的象征。

太保饰演的阿柏从家中走出来,除了丈夫、父亲、爷爷、司机的身份之外,他还有一个隐藏的身份,就是老年同志。他走到公厕,毫不避讳的对他的「猎物」进行「凝视」。这是具有一代人特征的描摹:在他年轻的时代,是不存在交友软件的,而在电影里所呈现的同性恋世界和我们日常在社交媒体看到的也截然不同,除了家庭场景会出现子女这样的年轻人之外,同性恋的世界几乎都是老年人。这些老年人还不熟悉互联网时代的同志交友法则,他们仍旧流连于公厕、公园、据点以及浴池,与年轻人的世界像是平行世界一般。

阿柏期初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寻欢。当第一次在公园遇到阿海,阿海希望能做个朋友先,而不是立马就「进去里面」,阿柏转身就走。第二次又在公园偶遇,是什么让阿柏愿意「交个朋友」的,我想并不是缘分,而是阿海也在等孙女放学。两个结过婚、生活的具体处境是「家庭」的两个老年同志,终于建立起了连结。

阿柏看起来更加的孤独,不似阿海平和。在第一次「欢愉」之后,他们开始讲出了自己的故事。在阿海家「平常夫妻的一天之后」,他们才逐渐将自己的故事讲出来。他们不是和平年代长大的人,生在乱世,阿柏更是从内地「游」到香港的。从搬运米工,到出租车司机,从一无所有、一文不名到一辆出租车、一套体面的楼房和一个幸福的家庭,这是他为自己挣来的个人叙事。如此,在老家人看起来他不再是「失败者」;如此,他在香港这个国际大都市也拥有了体面的、令人羡慕的生活。一次欢愉后,阿柏说阿海的皮肤很光滑,两个老头子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然而事实上,那个看起来更加苍老的阿柏是受了一生的苦,脸上和身上的褶皱都在讲述着他苦难的人生。这些苦难让他看起来如此平和,如此不可亲近,又如此孤独。

阿海不是这样。阿柏的生活方式,除了家庭和职业生活之外,像是一座孤岛。阿海有同志社群的朋友,有可以相处搀扶看病的老基友,熟稔香港同志生活的他应该一直都没有「闲着」。他心情落寞的时候秘密的翻出自己的旧物,那是年轻时候去台湾游玩的照片,照片上分明是两个精神抖擞的年轻人,人在老去之后,总是依靠旧物来凭吊自己失去的人生。

阿柏和阿海是有类似经历的,而且都是上进的人,都依靠自己的双手来获得体面的人生。但可以看出来,出租车司机的阿柏似乎过得更加富裕,在家庭里的地位更高。他用完全燃烧自己的方式来换取在内地所不可能拥有的机会、财富和尊重。但他们一个是孤岛,一个是享受人生的人。因而虽然从表面上看起来是阿柏拒绝了阿海,阿海更加可怜,我却更加同情阿柏:他苦了自己一生,并且打算继续这样苦下去。

父权、子权

电影想要讨论的绝不仅仅是香港老年同志的生活状态。在东亚儒家文化圈,究竟谁能活的有尊严?阿柏所能调用的哲学理论依据往往源于佛教,他提到观世音、菩萨等,但他说年轻时候一起「游」来香港的时候,那个拼命挂护身符的人死的最早,他只相信自己。阿海则在儿子的说服下加入了天主教,儿子的理由是,希望进入天国之后能找到父亲,用亲情的方式将父亲绑劳。佛教和天主教,一东一西,横亘在香港这个国家化大都市、亚洲城市化程度最高的城市里,两者都对同性恋唯恐避之而不及,这就是他们真实的文化处境。

在东方传统的交流方式里,互相深爱对方的家人之间对最敏感最不敢触碰的事情讳莫如深,若非矛盾爆发不得不解决,明明所有人都知道「房间里有一只大象」,但都静默无声。阿柏的夫人敏锐的感觉到丈夫的出轨却不追究,只在默默等待丈夫的「回心转意」。但枕边人最懂得彼此。东方女性的明事理、深沉、忍耐、奉献精神等东方「女德」在这个女性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阿柏也毫不示弱,有了心事在默默的发呆,望向远方,从不曾讲出自己的故事,不管是对枕边人妻子,或是那个爱情里的另一方。

离婚后独自抚养儿子的阿海则活在了儿子的权力之下。他怕什么呢?说白了没什么好怕的,但他就是怕,他怕「儿子知道自己是同志」。但儿子不知道吗?儿子当然知道。但儿子就是要在笃信的框架下希望父亲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那就是一个「正常」的父亲。所以在这里我才明白,并非儿子对自己养育之恩的父母出柜难,父亲对自己养了一辈子的儿子出柜也难。这里我们看到「父权的倒置」,所以真正的父权并非父亲所拥有的权力,只要能占据道德制高点,拥有权力的那一方也可以是儿子,在这个家庭里,真正将父权落实了的是「儿权」。豆瓣有人写《甄嬛传》的评论里说的精辟:「在绝对权力面前,所有人都是女人」。在一个同性恋是错、是罪的社会里,儿子也可以是你爹。

阿海的故事有点不同。在饭桌上,他永远都坐在「主位」,象征着一家之主的绝对「父权」。而这个父权,就像一个骡子一样,一生都在奔忙。儿子成家之后,小夫妻俩没有时间去接小孩放学,他就去;女儿奉子成婚,女婿没钱办酒席,刷卡的是他爹,女婿没工作,他爹还要把自己一生的创业再传给女婿,充分的诠释了「爹」这个词在中华文化里的全部最佳想象:要想做个好爹,就要燃烧自己,甚至杀掉自己,将整个家托起来。这个爹不是攫取的爹,是奉献的爹,完美的践行了东方式的「爹德」。

很显然阿柏也是中意阿海的,但为何他又无法回应阿海的爱呢?除了社会层面的问题之外,电影所呈现的又是「子权」。退休后的阿柏还要继续挣钱,儿子以孝敬的方式给他爹钱花,让他爹带着母亲旅行,享受晚年人生。这里的「父权」以一种看似绝对政治正确的方式进行了言说,那就是子女的「孝心」,这样的孝心让本来想要进行重新的自我身份论述的阿柏有了恻隐之心,「孝心」胁迫他放弃了寻找「自我」的旅程。一种文化里占据道德制高点的政治正确,又行使了他的「爹权」。

丢不掉的旧衣服

《叔叔》看第一遍的时候还会感动于两个老人的爱情故事,或者家长里短的生活场景。每个人都是父母生父母养的,每个人都有类似完美家庭的伦理想象,不论是爱情的部分,抑或是亲情的部分都感人至深。但第二遍看的时候就会知道,这部电影是非常残忍的。

举个例子,阿柏的女儿带着女婿回家官宣要结婚前,先去买了半只烧鸡,售价 50 元,掏钱的还是阿柏的女儿阿芳;阿海带着心爱的人到自己家来过「寻常父亲的一天」,两个人一起买菜,阿海对售价 128 元的石斑鱼也大方出手,只想让爱人常常自己的手艺——子女对父母之刻薄,老年人爱起来却像初恋般澎湃,但阿柏却回答,吃个番茄牛腩就很好,两人的关系走向已经给出了回答。在一个同性恋是错、是罪的社会里,所有人按照既定的、规定好的范式去爱才是对的,只要超出这个范式,哪怕再真诚的爱,也是错的。

老婆对阿柏说你的衣服破了,要不要扔掉,阿柏阻止;后来阿柏又翻出那件旧衣服问怎么没扔,老婆说你不是长情吗;阿柏为了女儿婚礼去定做的衣服又被老婆说不要浪费,不要乱花钱。很显然,谁不喜欢穿新衣服呢,但新衣服是西装,穿起来并不那么舒服,舒服的还是那件虽然破,但穿起来舒服的旧衣服。西装是阿海,旧衣服是老婆。在这里导演早就预告了电影的走向。

电影还对「独居老同志」进行了一些描写,他们很显然从经济阶层上与阿海和阿柏无法比,老了生病还需要同志朋友进行照顾,在医院或者社区还要经受别人的议论,独居老同志实在太惨,当然结婚生子是一条幸福的康庄大道。但在彼时的香港,社会 movement 常有爆发,而在平权这件事情上努力的人,是年轻人,他们常常带着一种不解的情绪来看这些老人,他们不理解你们为何要这样过人生?当然还能「抛头露面」的却又成了这些独居的老同志,他们没有儿女、在社区被人唾弃,但他们在公共场合讲出来你心里的话,你在半夜偷偷看手机里他们演讲的视频百感交集,终于觉得自己的内心被人说了出来,然而门外还有你的儿子提醒你只是一个「孙子」,你要调低音量,不要影响真正的孙子睡觉——百感交集终将变成触目惊心。

我常在想一个人经历什么才能变得内心清明?是生死吗?还是浮浮沉沉的人生跌宕。看起来都不是。像阿柏,经历了生死经历了一生如骡子般的「效命」之后,终于想要尝试为自己而活,我以为,最大的难题在于身体速朽、青春不再,导演给出的图景证明了我的幼稚,当你活过一生,终于想要尝试进行一番关于自己的身份论述,或者更卑微和直白的来说想要对自己好一点,让自己觉得没有白来这人世间一回的时候,你的尝试终将失败。因为从根本的处境上来说,你的存在就是错误的和罪孽的,你的合法性只能建立在当一个「正常」的「爹」的叙事框架之下,否则,你的儿子才是你的「爹」。

所以导演想要讨论已经不是「同婚」这种议题本身了。同妻可怜吗?当然可怜。但那个没有机会去实现自己人生论述的同志也很可怜。在「绝对权力」面前,每个人都是女人、是同志、是儿子和孙子。但在具体的处境上,当然已婚有家庭的老年同志又会俯视那些单身独居老同志:你看吧,至少我有儿子,有人跟我送终。当然他也担心自己会被儿女送去老人院,只是他即使被送去老人院也不会去同志老人院,因为他有一个「儿子」其实是他的爹,而他连在半夜看自己想看的视频都要看他「爹」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