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我的「应许之地」。

原文首发于「我和豆瓣」:https://www.douban.com/note/686062131/

世界上另一个我

在还是 BBS 占领中国社交网络大半江山,校内网还刚在预备着初试啼声的时代,大学室友每天在天涯指点江山,然后他神秘的告诉我,有一个网站挺好玩的,叫做「豆瓣」,你应该会喜欢。那是 2005 年年底,冬天。

我爬下床,打开那个网站,找了几篇评论来看。当时的我还没读过几本书,特别喜欢豆瓣的调调。在我看来,当时看影评我最主要去,一个是西祠胡同的「后窗看电影」,一个就是豆瓣了。当然主要因为豆瓣更加好玩,电影、书、音乐一应俱全,还有推荐未知的「豆瓣猜」以及非常多会写字有才情的文艺青年们。于是, 渐渐的,整个时代和我一起,把 BBS 都给抛弃了。我们一起进入了 Web 2.0 时代。

记得校内网正在地面轰炸式的横扫北京高校时,上机课,同学们都在比校内网的访问量,就我自己在悄悄刷着豆瓣,心里一直在抵制校内网。内心里总觉得,豆瓣的玩法更加适合我。跟校内网相比,我显然是喜欢豆瓣的,因为豆瓣允许我处于不太显眼、不太重要却又可以自得其乐玩耍的匿名状态。这里可以生长出另一个我,可是渐渐的,这个「另一个」我,却似乎更加接近「真实」的我。终于有一个地方,没有因为「身份」而限制你的话语权与想象力,每个人都像自由的鱼儿在水底飞翔,抛却日常生活里的费尽力气的表演,从心所欲的接近内心的自由——在对于更多书籍和电影的发掘和痴迷中,在对于从前「新鲜」和有点不合规矩的表达的认同与感动中,我得以有机会翻山越岭般度过我的青春岁月,在不断的刷新自己人生的边界以及与有趣的灵魂的相遇中,豆瓣似乎成了我的秘密小花园。我如获至宝却又讳莫如深,生怕被人发现。二十岁出头的时候,很幸运恰逢互联网在中国蓬勃生长,而我遇到了豆瓣,在豆瓣,我遇见、重建以及记录了我的青春岁月。

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

我经历过拨号上网的时代,我脑中记着我要访问网站的网址,每次打开网页,文字缓缓展开,图片则徐徐的、一行一行的慢慢闪现,但大多数时候,还没加载完毕,显示图片的地方终于现出一个丧气的叉叉。于是在那个时代,人们上网更多都是在读文字,高中时期住校,晚上偶尔翻墙出去网吧刷夜,在周遭人们睡得东倒西歪之时,才敢悄悄的用网吧的带宽,光标随时点在页面「关闭」处,怀着紧张又兴奋的心情去偷窥禁忌世界。一览无余的流畅固然美妙,但那种艰难的偷看的兴奋却是记忆中特定时期的经典时光。

豆瓣在很长一段时间中几乎没有图片。在豆瓣,我看了很多喜欢的歌手的乐评,自己也曾尝试模仿去写。那个阶段的豆瓣乐评总是丧丧的,往往是带着「新概念」作文的颓靡风格,在安妮宝贝般的文字底色中在谱写自己贫瘠青春期里的阳光灿烂。

2008 年,在整个北京都在欢欣鼓舞等待一场盛会之时,当我打算彻底扔掉过去进入全新的人生之时,我开始了现在的这个 ID。现在想来,我所告别的之前的 ID 也具有一定的历史意义。在 08 年之前,豆瓣还是一副青涩的样子,页面逻辑混乱,日志、照片功能都还不具备,但是你必须会写不错的文字。那个阶段不仅仅是中国互联网迅速进化的几年,也是豆瓣不断寻找路径不断探索的几年,我也见证了豆瓣的用户从精英化开始向大众化转型的过程——似乎在那之后,就很难再看到写的特别好的评论,我想一方面是因为我也在不断学习不断成长,另一方面,更加「社区」化的豆瓣需要更多好玩的人的参与,杂志式、精英化的写作渐渐的被淹没。当然我还有另一个猜测,那就是当年豆瓣勤勤恳恳的写作者们,要么就是去当当官发财了,要么就是到了结婚生子的年纪因此隐匿,所谓网络人生,于那时候我们的想象力而言,可能不过是「黄粱一梦」罢了。

从拨号上网的时代走来,习惯了文字的表达方式。开始写公众号之后,还有人留言说,很好奇我这个写公众号不排版不贴图的人是怎么回事。其实原因很简单,我所成长的时代是一个充满着文字的时代,我们通过文字来表达、窥探,习惯躲在屏幕后面。所以我在豆瓣的很多年,也写了很多年的自己。

当然也遇到过一些危机。记得很长时间里我都把文字写的煽情,沉醉在「青春像糖,甜到忧伤」的灰暗底色里。我想每个人都有他沉醉于自己青春的方式。而我的,似乎就是那样。在豆瓣上,我写了很多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文字。

其中具有里程碑意义可能是两个系列。一个是「爱情的模样」系列,那是我对自己青春往事的一段总结。总以为写出来了青春就过去了。实则不然,经过美化之后的文本,当自己终于走过那段「失心疯」的年纪之后,回头看时甚至自己都觉得作呕。

后来在好朋友的帮助下搭建了 wordpress 平台,我恢复大学时候写博客的习惯。因为当时我正处于空前的焦虑之中,于是写了一个长长的系列,把当时的焦虑写了下来。那时候豆瓣还有 9 点,幸运的是,「28 岁说」系列总是能上 9 点的推荐。每次早上醒来发现自己在涨了关注,往往都是因为博客文章上了 9 点推荐。

赠相聚,爱别离

大概也有那么几次想要离开豆瓣,而且从形式上实践过。例如当时把写日志从豆瓣停掉,转向  wordpress 的真实原因其实是,豆瓣的审查机制让我摸不着头脑。当时还是一个不通事理的「愤青」年纪,那样的愤怒偶尔会冲着豆瓣。

之后想要离开,则完全是因为自己。到 2015 年,豆瓣已经不是我最初认识的样子,也不是 2008,或者 2013 年的豆瓣了。太多层出不穷的互联网新玩法出现,各式各样的新人你方唱罢我登场,每天有刷不完的广播信息。同时,我已经三十多岁了,我一度非常气馁,生怕自己永远停留在不想长大的阶段。于是我想要退出豆瓣,和过去的自己做个了结。我在豆瓣简介里写下「不再更新」的消息,但其实我从不曾真的离去。我还在默默标注我的阅读和观影,作为个人历史的记录,豆瓣已经成了我生命中不可切割的重要组成部分。以一种旁观者的姿态,而不再是参与者,生命开始变得很轻。我这才意识到,原来我真的把特别多的时间、精力与情感都放在豆瓣。

我还记得当时在众多互联网应用中,豆瓣所带给我的震撼感,那是,在一个大家都还不习惯在互联网社区中「登录」的时代你每天都想要赶紧登录的社区——和 QQ、校内不同,你打开之后看到不是你所本来可能就熟识的人——当你打开豆瓣,你看到的是你主动选择之后的最熟悉的陌生人,以及他们所带来的消息——他们爱读的书,他们所钟爱或者心碎或者自己的故事。于是每一次打开豆瓣都像是你进入了一个自己喜欢的庭院,也许你和其他人根本都不知道对方是谁,但你们熟读对方的故事。你们用文字、意义以及时光彼此灌溉,相互慰藉。当然离开,就像你搬离了那个院子,你再也见不到这些人,也失去了他们的消息。

在「网红」还没成为一个特定的词汇,每个人都只有区区数百最多上千关注,「开车」还没能成为网速和服务器支持,P 图还没成为必备技能的时代,与这些同样怀着虔诚之心想要表达渴望相遇的人哪怕只是远远的旁观,也是幸福的。

三十多岁,也有资格上豆瓣吧?

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记得第一次闹离开豆瓣的时候,2015年,博士论文答辩之后去了札幌,喝酒得有点多,回到宾馆吐得狼狈。然后是 2017 年 7 月 1 日,那一天我在东京,国内漫天飞舞充斥着对同性恋不太友好的消息,我记得我又是喝了点酒,难过得不行。那一晚,我特意去二丁目走了走,飘扬的彩虹旗,牵手的同志情侣……觉得想说点什么,但去哪里说呢?哪里说话还能被听到,不被当成怪物,甚至可以友好的去讨论呢?我想我的国籍、我的语言以及我的人生历史都不应该成为藩篱,这个世界上应该有一个地方可以容纳我的表达,而且我有义务去表达——表达并非无疑义的——在旧金山的 Castro,在檀香山的 Waikiki,在东京的二丁目,甚至在伊斯坦布尔,我都看到那么多美丽的彩虹旗迎风飘扬,我自认不是一个社会运动爱好者,但那一刻我觉得我有责任说点什么,于是我在回到豆瓣写了那篇《写给豆瓣 12 年,我其实一直都在:)》。那个晚上,铺天盖地的消息涌来,第一次觉得当尊严都无法保障的时候,身份认同会成为一种「超级」认同,甚至会超越民族和国家认同。

对我来说,这也是一次转折。很久以来,尽管我已经很好的完成了身份认同,但我仍旧受困于同性恋的身份。这种受困在于,不论是阅读、看电影还是面对人生,我总将这个身份带出来,并将其当做最重要的理论依据。一度我真的觉得自己真的是没救了。我那么想要离开豆瓣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可是,当我最终必须要站出来说点什么,这仍旧是我最重要的底线。是的,这是我的尊严,是我判断社会价值观的底线。

某一天,有人截图给我,说《100 位豆友,和他们的豆瓣》里面竟然有我,然而选取我的竟然是这么一段话:

「2005 年我第一次上豆瓣。我自己是一个反互联网、反社交的人,在这纷繁复杂的世界中,对我来说,豆瓣是我所能找到的唯一的可以待下去的地方。……」

于是最终我决定写下这些字。(是的,本来我是打算放约稿的豆瓣工作人员鸽子的。)我并不能代表任何人,甚至我知道我可能和很多豆瓣上的同志都很不同。但我不拥护一元价值观与集体主义,任何时候我都拥抱多元价值观,我相信每个人都是一个完整和独立的个体,也许存在所谓的族群,但在豆瓣上,或者说我希望在这个世界上,我们都是独立有尊严的个体。而不管在什么国家或社会环境中,都能有一个多元的社群容纳这些千人千面。

相聚有时,离别有时,再会亦有时。

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当需要说点什么的时候,当不再为自己的身份觉得可耻,也不觉得没必要为其骄傲的时候,我终于又重新回到了豆瓣,继续标注自己的阅读和观影,继续每天打开与自己精心挑选的最熟悉的陌生人们相遇。但这种感受很神奇,从二十岁到现在,毕业都已经好几次了,不管身在何处、何种身份,我还在豆瓣。似乎我也从豆瓣毕业了很多次,豆瓣自己的页面也更新换代了很多次,曾经的阿尔法成、9 点、小豆等已经是过去时,但他们如今不复存在就当时就是没意义的吗?这多么像我们的人生,某一刻,也那么充满热望的想要向某个方向伸展臂膀,或者想要不顾一切爱一个人爱一件事。在豆瓣迭代与更新之间,毕业与成长之间,相遇与离别之间,过完了十几年的岁月。

我的第一个豆瓣账号是 2006 年春天注册的。当时在上面认识了许多友邻,有一些后来变成了生活中的好朋友。2006 年,我才二十来岁,可能正喜欢一个人或者辜负一个人,经常去听演唱会,虽然过得颓废但心底却倔强的认为自己一定能过出漂亮的人生来。有些友邻虽然从未谋面,但也算是认识了十几年。我们都从二十来岁的少年走进了三十多岁的人生新阶段,人生还是不断的出现新难题,豆瓣上每天都有受追捧的新人或者热度很高的讨论,往事虽然不堪回首,但眼前的每一天似乎都仍旧异常艰难,还像二十来岁那样,每一天,都还是新的一天。

你是谁我并不知道,我在乎的是我们共同生长于这个时代,因为豆瓣我们短暂的相遇了。也许你的故事,你的文字,你的图片,你的智慧因缘际会之下与我相遇,然而我们不过是浩瀚宇宙、缥缈时光里的小小尘埃,豆瓣代表着这种世界观。我也深感幸运,在自己二十岁到三十多岁而的时候,与一个千年社会发生巨变的时代相遇,也与一个个独一无二的豆友相遇。

但既然我不能代表任何群体,我只代表我自己,我想不到任何替代性的概括,对我来说,豆瓣就是我的「应许之地」。

没有加微信的人。

2018-08-14 07:28

那年你大二,豆蔻年华。暑假,你在病房走廊的公共电话给我打电话。我没接到,等看到电话打回去,已经无人接听。

在入院之前你更新了 msn space,因此 msn messenger 你的头像前面显示了一朵黄色的小花。你还用 Hotmail 给我发了邮件。但是那个电话我没接到,我再也不知道你最后想要跟我说的是什么。

你说要和我结婚,然后我就会有北京户口。

那之后我给你发了很多短信你都没回。等九月回到北京我才知道你已经去了。其实想起来也不算很久以前,在还没有智能手机的时代,我们都活在远方的消息之外,哪怕是你离开人世的消息。

就这样那个没有接到的电话成了一个永远回荡在无尽世界,但我却永远接收不到的回声——多少次梦境里我哭着想要听到那个回声的内容,但是我的努力永远是徒劳的碑铭。

很长时间里我舍不得去点 msn messenger 你头像前面的小黄花,总以为你还在更新着那些花事未了的呢喃心事。那封我没有写回信的邮件我也不太敢看,那个邮箱在那之后如同封存般,是我不愿、不敢面对的心事——大多数时候我都把这段故事藏起来了,直到你的忌日来临。

可是沧海桑田竟是在十年之间。你写字的 msn space 没有了,跟你说话的 msn messenger 没有了,那朵我本来以为可以花开不败的小黄花,没有了;甚至,你写给我的邮件,有呢喃、有解释,有哀怨,竟也在我毫无察觉之间,被 Hotmail 清空了。可谓,无可奈何花落去。

但是我记忆你的方式从不曾改变。

上一次你见面,在隆冬的北京,匆匆连着急切。我侧脸看你的眼,你却不敢回看。

在那之前我们用跨国短信短暂说着言不及义的话,发送之前,总要确认号码前面的国际区号有没有写对。

出国前搬家,整理物件,看到了你发来的明信片。熟悉的秀气的字迹、黑色的笔墨。跟你分开的时候我们没有一次敞开心扉的交谈,但彼此心中都没有怨恨。每一次见面都是嘈嘈切切错杂弹,每一次见面都是见面前万语千言的腹稿,见面后千言万语的无言。

近来偶尔和我的师妹、你的师姐微信上说话,她提到你,说那时候我是多么偏爱你,因而惹得谁谁吃醋难忍,听起来像是玩笑,但我想她一定早已知道有些真话必须用玩笑说出来。

已经很少会想起你,如果不是因为这一天,永远都是她的忌日,你的生日。如果不是因为她,我和你又如何有那一段缘分;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又如何会安然度过那段哭不出来的时光。

不久前师妹发来你的照片。曾经精瘦的你也胖了,曾经青春无敌的你,如今也而立之年了。

曾经深情深爱的人,如今连说句生日快乐的机会都没有了。

最后一次见面,这个世界还没有微信。不知道那次见面,是否就是此生最后一次见面。

说到他们,想到你。因为你也不在我的微信之中。

我几乎没写过你,因为没法写,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我虽然已经不再充满怨恨,但却仍旧充满遗憾。我很少会后悔,但跟你的这一段关系,我肠子都悔青了。

曾经珍惜跟你的每一次聊天,换手机时还小心翼翼的转移我们的微信聊天记录。不过当我艰难决定分开的时候,我删掉你的微信,然后你打来的电话我都没有接。

半年后我们一起离开那个园子,自此天涯沦落。几个月后你曾加了我一次,我假装没看见。

这些事已经很少会忆起,所有的伤痛、遗憾和不舍,于我而言都恍若隔世。只是经历这些的时候我还未曾拥有去担当它们的能力。在那时那刻算是尽力了吗?是的,尽力了,拼尽了自己。

张爱玲在《半生缘》里说,

对中年以后的人来讲,十年八年好像是指缝间的事。可是对年轻人来说,三年五年就可以是一生一世。

可不是如此。不过,有些人是没来得及加微信,或者我们宁愿活在没有微信的情谊里;而有些人,你是不得不删去,恨不得从没认识过。

文章已于2018-08-14修改

千言万语。

2019-12-29 01:58

千言万语音乐:王菲 – 菲歌典

很久没见了。已经不记得上次他和我这么畅快聊天是何年何夕。回国后见过一次,但没有单独聊天。但我的心里,尽管因为他已经有了男朋友,不再是半夜可以拨通的电话,但我还是觉得他至少是那个可以说心里话的人。

刚入冬时,不小心把手割伤,血汩汩的流出来。半夜时光,窗外下着冰雨。若是从前,我应该会第一时间给他打电话求助吧。然而我知道,连这种时候,我也没有资格再拨通他的电话。

然后下楼,半夜,一个人开着车去附近的医院急诊。一只手开车,一只手不停流血,外面气温太低,我一只手开车没法开空调,车玻璃雾气弥漫,看不清路。勉强开到医院,挂号时,门外的冷风刺骨的吹。

这次见面我们单独聊了很久。大都是他的人生难事。当我终于想要讲讲自己的人生,发现已经无从讲起。有一霎那我突然涌起了泪,随即觉得再说什么也没有意义。我把自己想说的话吞了回去。

跟小姐姐聊天,她说,这是你们的告别式。

没说出来的那些话不重要。「没说出来」这件事,比较重要。

跟关系很好的师弟师妹见面。生日那天他们约我吃饭,我想一个人呆着,没去。隔周他们来我家附近办事,约我,但我起太晚了,错过。

这次见到他们,洋洋洒洒的说了一些。突然间,师妹说她有事要告诉我,眼睛就湿润了起来。

上次见面还是秋天,他们骑刚买的摩托车来,意气风发。

这一次师妹只是把衣服脖子的部分往下拉了拉,我看到长长的一道伤口。和在去年《奇葩说》邱晨的那道伤口一样。

她说她迅速确诊了某癌症,恶性,然后做了切除手术。

我以为他们就像我背后的一个森林,没我的时候他们也有阳光和雨露,会自由生长,但只是隔了两个月,她已经是经历过生死的人了。

我却连知道都不知道,都没有去医院看一下。觉得自己很差劲。

我让他们觉得,我不再是那个可以在经历低谷时倚靠的人了。现在她眼眶红润,说见到我突然觉得好委屈,想哭。我说那你哭吧。

生日的时候我史无前例的给爸妈打了个电话。说了一个小时家长里短之后,我妈说,我从来没跟你说过,但我今天要说,你要不要考虑下结婚的事情?她说她也年老了,她觉得再老将没办法帮我带孩子。

我应该怎么反应呢?我觉得自己被冒犯了吗?No. 我的妈妈,从来没跟我提过这件事,她反复练习了多少次,忍回去吞回去多少次,才会把这些说出来。她的理由竟然不是她自己,而是「对不起我」。

中秋回家看到父亲的老人斑。他也退休了。我无比确信,他真的老了。

我能怎么样呢?我也老了。我也失去了意气风发的斗志昂扬。

我可能又义正言辞的说了一堆。爸妈表示理解。他们真的理解吗?他们不能。但是他们只能「表示理解」。妈妈跟爸爸说,你去劝劝奶奶,不要再提了。爸爸说,你缺钱吗?缺钱的话爸爸给你打钱。

然后我只好匆匆挂了电话。

想做的事。

想有能力欣赏古代文明遗留的艺术品,想去看很多次大英、卢浮宫和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具备一定的能力去欣赏古建筑和古艺术品。欣赏不同的语言、文化。去南美和非洲旅行。

想变得比现在有才华一点。如果可以的话想写不那么烂的论文(写作),自己写的东西能有一点点留下来(一点点就好)。想可以回到学生时期严格的自我管理状态,想成为一个勤奋的人,阅读量和观影量很大,思考、说话不空洞。理解世界和人性的复杂性,并与之和平相处。

想成为一个善良、自信和、果断和有责任感的人,提升行动力;想在任何处境下都能坚持本心,尽量不妥协。

想去几个美好的城市生活一段时间(半年以上):伦敦、纽约、旧金山、巴黎、东京、台北、曼谷。

想在北五环内有一个小小的房子。

想认识很有趣的好朋友。友直友谅友多闻。

想爱和被爱。爱情的那种。

想在上面想做的事情大部分做到之后,在父母不在、宠物离世、爱人(如果还会有的话)离开之后不久,自己也能安然离开,不眷恋。

逆袭。

 2020-01-22 01:36

自从上次生日「未经计划」的谈话之后,我和父母已经将近一个月没有说话了。我们本来就很少联系,似乎也没什么问题,但春节临近,按照惯例,父亲会问我买到了何时的票。但没有。

我终于抢到了大年二十九的票。自从那次谈话之后,我变得有点焦虑和他们的关系。「逃避」是我惯用的伎俩。不去面对,当然事情也不会解决。然后前天晚上,当我和 coauthor 约了晚上语音聊论文,我一边在跑数据把结果截图给对方看,对方一直说没收到,我以为微信又出了什么问题。仔细一看,我竟然在慌乱间把将近十张截图发到了家族群——我从来都是在潜水的群里面。

群里鸦雀无声,一阵尴尬。语音结束,我给父亲发微信告诉他买到了票,并且说那几张截图是我发错了。

他没有回。

我想大龄却未婚的我,跟父母之间的亲密关系,可能就以今年为分水岭了。我一阵恐慌,感到万分难过。

我从小性格独立,几乎所有的人生决定都是自己做的,然后再假装征求意见方式的通知二老。但随着我的年纪增长,他们也开始变老,以我去美国为界,我明显感到父亲对我的依恋。但我却在这个时候无法回应他的爱,因为我所背负的原罪是「孽子」,永远不会被他所谅解。

昨天传出疫情的消息,到下午我和同事跑了好多间药铺已经买不到口罩了。回到家一直在焦虑怎么办。我为什么那么焦虑呢?因为 2003 年,我亲历过非典。我在晚上坐过只有司机的公交车,学校封校,高三的学生需要强制住校,每天去教室第一件事是量体温,而我所知道的村庄,都砌起了高高的砖墙,不让村里人出,也不让外人进……因为非典我拥有了自己第一台诺基亚蓝屏手机,因为见面不再安全了,好朋友就用短信联系……我在学校旁边租住的小屋感到害怕,给家里打电话,我妈说你就钻在小屋,吃点泡面,安全为上。好像非典也是随着高考一夜之间就消散了,然而到今天我才发现,非典给我心里留下了深深的阴影。

然后我开始查机票,然后考虑租车的方案。几乎查好了。我虽然怕面对春节、亲戚以及父母做了很多努力才做到的假装「理解」,但心里还是想回去的。在北京,我有住所,我有猫,但我没有家。早上没睡醒的时候,我先给母亲打电话,没接,然后给父亲打电话。没想到父亲直接提出,不要「冒险」回来了。他说知道你很忙,你看你发错的那几张截图,是不能是最近又在赶论文……然后说现在日子好过了,每天都是春节。你忙你的。然后关心我吃不到好的怎么办,还说帮我搞定我妈……我说我还是给她打个电话吧。

拨通妈妈的电话,她在超市,没说几句就说,先别回来了,等事情平息再回来。

挂了电话是什么感觉呢?很讽刺的,先是一阵轻松的释然,马上就感到有点难过。我躺在宽阔的床上,悲从中来,又沉沉睡了去。这个春节,我确定没有一个「家」接纳零落的我了,我要像去年在异国他乡一样,独自面对所有一切——这不是我所期盼的吗?可能并不是。

晚上又查了一番,跟父亲发微信说我还是想回去,先不退票了。没想到他一个电话打过来。说别纠结了。母亲虽然还是表露出「春节就是应该一家人团圆的意思」,但也没多说。

父亲又说,我看了你去年发的那篇论文。我突然明白了他虽不懂那么多,但在生日那通电话之后,他真的尽力去理解我了。就在那些发错的图片里,他找到了一些他看得懂的信息片段,可能跟之前的那篇论文有点关联,而那篇论文所写的内容,他可能觉得跟他也有关……怎么会没关系呢……

父亲也年轻过,在我的年纪他也是个叛逆青年。而我却逐步在靠近他的年纪,却永远无法以他的立场来理解我。在他看来「成为自己」算是一种孽子原罪吗?在他看来我所做的事情是「好」的吗?在他看来我还是那个小时候骑在他肩膀上,或坐在自行车前梁被他用胡子扎的那个小孩子吗?

我父母这一辈人,在轰轰烈烈的文革中生长,一生没有大灾大难,也没有过辉煌。他们一生谨小慎微,那种要活下来的劲儿是从爷爷奶奶那一辈亲历过战争、饥荒的人那里继承来的,同时也是爷爷奶奶对他们的驯养——他想过要我和他一样安定、小富即安的生活在在他的周围吗?当我有机会过与他和爷爷奶奶那一辈完全不同的人生的时候,他竟然表示了支持——他在退休之后回想自己的人生,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出来打拼吧。

他遗憾吗?也许并不。然而他如果强迫我,他会遗憾。

但是这些都不包括不打算结婚这件事。他对当下状况的接受和支持建立在他并不知道我的真实处境和境况的前提下。然而我们却只能这样含蓄、不对等的对话。

但当下的我,也是非常坚定的,父母之外,我可能不会再为谁改变和妥协了。想到这些,如果有天我们可以像生日那次那样直接的交流,我会很高兴……说了很多年的谎,真是厌了、倦了,不想继续说谎了。当然,我内心又何尝不想让最亲爱的父母知道,他们的儿子到底是怎么回事。然而如果他们愿意听,我会告诉他们,到今天我如此确定我的人生道路选择,也是近几年的事情——看起来果断心狠的我,也是在无数个纠结失眠的夜里,才逐步确定的,我希望他们能知道这种「自我确认」,对我来是多么艰难的探索,又是多么让我开心的事情。

年纪大了,人生并没有变得很清明,反而多了更多的困惑和不解,每一步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我不知道别人的人生是不是也是一样。我自己选择了 hard 模式,我活该;或者说,三十多年的人生里,几乎每一次都是被情势推着走,自己毫无选择的余地,终于有一次可以完全自己选了,我为自己感到开心。

亲爱的爸爸妈妈,如果有那么一天,我希望你们也会由衷为我感到开心。

迟到的道歉。

前不久,我收到微信,是上学时候的同学发来的。看到内容我有点懵,因为表达的是歉意。

她说:「想到读书的时候的一件事。你提到你的朋友听巴赫泪流满面,我好像很不屑的说宗教音乐有什么好感动的。事实上,我那个时候真的很无知,很装。」

我不知道怎么回复,事实上我已经忘了这件事,当时我有没有感到不理解、甚至误解、感到难堪,我已经忘记了。我就没回复。

没等多久,她又发了一条过来:「因为我最近又学了遍音乐史,每次看到巴赫,就像看到自己的虚伪。」

我真的不知如何回复这条信息。我想对她而言,她的言说对象不是此刻的我,至少我没有感到释然,我只是忘了。过了几个小时我草草的回复了几句,就没再多说。

最近因为疫情肆虐,我被迫独处了很久。因为没有人说话,很多时候就变成了自己对自己说话。我想这就是「监狱」被发明出来的原因吧。

有一天看到豆瓣有人转发别人的状态。我大概点开看了眼,内容还是觉得逻辑太绕,但那种表达方式却久违的亲切。看 ID,我猜是某位故人。

二十多岁玩豆瓣认识他,他是我认识的「东边」的朋友。当时也是用尽了所有力气来交这个朋友,把自己所有的故事讲出来,把能交融的生活出让以换取更加亲密的友情,甚至会拉对方加入自己的其他朋友圈子。我们在繁华的北京夜色里一直走一直走,说很多言不及义的话,一边抽烟一遍对当下的人生抱怨,同时对未来的人生充满期待与幻想。

然后因为一些「不能细说」的事,我们有了很激烈的争执。当时的我有简单却明确的做人原则和界限可以捍卫自己内心的秩序,带着某种伪精英式的优越感,加上当时我也兵荒马乱,工作和学习上的抽象符号的世界已经让我焦头烂额,我便像丢掉过期的饭菜一样丢掉了那段友情。

事情过去一两年后,某个晚上我接到他的电话。他在电话那头良久不语,然后轻声的说:你知道吗?在你之后,我可能没办法再相信任何人了。

我一遍一遍的道歉。但我心里还是认定自己没错。我道歉只是因为我想尽快结束那段对话。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讲话。

再后来世界变成了微信的世界,我似乎都几乎没有存过谁的电话了。但是曾经深交过的历史却在互联网上不曾消散。在美国的时候收到 LinkIn 的推送邮件,页面是他,看到他当时就职的公司,我隐隐为他感到开心,祝贺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职业方向。但是我却什么都不能说。

事情过去六七年了。我们都从年少气盛到了中年萎靡。经过了人世间的浮浮沉沉,我的世界的复杂程度也在不断进化。我有了稳定的朋友圈子,我的朋友里有比我成熟的、成功的,也有比我年轻的、还在努力生长的,我们也非常深入的交往和互相影响,但年少时那种想要钻到别人人生里的那种认真、诚恳以及毫无野心的关系状态,却再也不会有了。

此刻以我的阅历而言,我觉得自己确实是做错了。我不再能以简单粗暴的原则来面对和解释世界的复杂。这个时候我终于懂得了,我们当时所处的人生处境如此不同,导致他已经用比较复杂的世界观来俯瞰世界,而我的简单原则表面上看是没问题的,但稍微成熟点就会知道自己的无知。谁都不会一直停留在无知的状态中。看到那个ID 的时候我有那么一点的冲动,想要发道歉的信息给他。我盯着屏幕抽了根烟,还是没有发。他一定还是没有释然,或者他也理解了我当时的处境,不过以他现在写的那些话所透露的信息而言,他一定还抱有那些赤子之心的愤怒,而我,连那些也失去了。

我感到抱歉是对他。然而我感到抱歉这件事,却不会对此时的他有任何的意义。他可能看到我的道歉之后,也是跟我看到别人跟我就陈年往事道歉一样非常懵逼。或者他可能会觉得,我不曾配得起他给过的友情。

但感到抱歉这件事对我来说是有意义的。我也是第一次生而为人,我也是在不断的学习中才更加确认自己的位置和人生态度的。它让我对未知的世界感到敬畏,同时对每个人的具体处境怀抱谦卑。

第一次生而为人似乎也是一个很好的推辞。伤害在发生的那刻开始,就是难以消灭的悲剧。我们今生都不再会是朋友了,这才是最让人感到难过的部分。

但有些伤害啊,它只会发生在你还 vulnerable 的时候。那时候你敏感、小心翼翼,想把自己的一切交出去。当你成熟、老练了,似乎是变得更好了更无坚不摧了,你不会再被具体的人所伤害那么深了,那是因为你每天都被更多无法改变的冰冷的世界及制度所伤害着。你已经失去了体会每个具体、生动、鲜活的人的初心。你不会再被这些微小的事情所束缚,是因为你已经失去了那个具体、生动和鲜活的自己。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灰飞烟灭。

2022-10-22 23:41 发表于北京

今天看似只是初冬里暖阳温柔、红叶绚烂的平常的一天,也许在漫长的历史里这也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日子,改写一下黄仁宇的书名应该是 A Day of No Significance。但这一天似乎是我们等了很久很久、望穿秋水等来的。具体到这一周,就是等着交通管制的结束,或者娱乐节目的复播。或者你总觉得,似乎这「心照不宣」的紧张的一周过去,普通人的生活就可以有所好转。但不管是逻辑上还是直觉上,你都知道那是几乎不可能的了。

晚上 20:24 分,我的一位公务员朋友给我发来了一条微信:「新时代要来了啊」。你从他的信息甚至读不出语气。你不知道他是在满心换新的迎接一个新的时代,还是在满怀惆怅的在告别一个旧的时代。

但是语文不那么差的人都会知道,「新」这个字指的就是当下的甚或未来发生的历史。直到某时某刻,这个字被赋予了一个特定的意思:新就是以某个时点作为计时开始的阶段,哪怕是过去和已然发生的,也是「新时代」的组成部分。所以,欢迎来到「新时代」。

本来我想忽略今天发生的一切,于是我连楼都没下。但收到这条微信的时候,我差点破防了。

那一刻我那些仅存的希望都似乎灰飞烟灭了。大概就是那一刻,我意识到了我过去三十多年的奋斗、成长、所受的教育等等所希冀(幻想)的人生,还有我曾经计划以过去为起点要延续到未来五年和十年要去做的事情,都被推翻了。换言之,我本来计划要延迟满足,或者假设我有那么点对自己人生运筹帷幄的企图心要去 40 岁、45 岁到退休这个阶段去铺展的人生蓝图,都不成立了。我前三十多年对自己人生的计划失效了,我用尽生命力量去建构的一个自我,在这一刻失败了。对未来的人生的计划,要以此时此刻来去重新计划,所有的你熟悉和以为熟练掌握的变量不再生效,你此时此刻似乎也和所有人一样,失去了经验的支撑,所有一切人生计划都要推倒重来。

对于那些按照社会时间和主流生活方式按部就班过人生的群体来说,这似乎也没什么难。但对于一些任性活在个体生命时间和小众生活方式的人来说,现在开始的人生也许意味着就是要重新开始,所有的未来要从一个既定的社会位置和残缺的身体状态上去进行生长。

谢晋导演的《芙蓉镇》(编剧:阿城、谢晋)里借姜文的嘴声嘶力竭呼喊出来的、曾经在暗夜里行路的被欺压的普通人的回答是:「活下去!像牲口一样地活下去!」对我们被理想主义哺育和裹挟的一代人,尤其是对本来就对权力心存戒心、敬而远之又曾经试图独善其身、拒绝与之共谋,但本质上又确实尝到了一些甜头、成为某种意义上的既得利益者的一代人来说,眼前的选择就成了一种进退二难的处境(dilemma):没法接受像牲口一样地活下去,又不可能继续仰头人模人样的活着,可能最不糟糕的去向就是:适当的时候死去。

评电影《隐入尘烟》:向虚空里伸手,攫着的是风。

2022-07-14 00:28 发表于北京

电影《隐入尘烟》将镜头对准两个卑微得像「烟尘」一样的人。如果去农村田野,你也很少能见到这样的人,因为他们总是缄默的——那些能够滔滔不绝讲述自己生活的人,往往在农村是具备一定权力的人,这些人的讲述似乎形成了我们对当代中国的刻板印象,那些脸仿佛总是朴素而鲜活的,生活中充满了果蔬以及鸟语花香,无忧无虑地过着城市人所精心制造出的田园生活想象。但这些如烟尘般的人甚至都不是「缄默」充当背景的人,他们甚至都没有资格出现在农村宣传片的背景里。

看这部电影唤起我浓浓的乡愁,以及对童年时代农村生活的人与事的记忆。这些记忆并不是田园牧歌式的美好,很多年之后,虽然经过了童年记忆滤镜的篡改,但想起来仍旧是残酷、危险和充满恐惧的,就像电影里所呈现的一样。

一、边缘人,被社会抛弃的人

电影的主角是两个似乎不太经得起凝视的人。我去电影院看了两遍,第一遍看的时候,我几乎傲慢地觉得他们可能很难跳出我既有观影经验的框架,因此并无期待,看得也漫不经心。这部电影的主角让我想起李沧东的《绿洲》,但电影又跳出了对残忍社会的既定批判框架,导演的野心更深,让我们先走到主角的生活内核去理解他们生活的意义动机,架构起他们丰富而充盈的生活,再从更宏观的视角来俯视两个主角在如此贫瘠和艰险的生活环境中建构看起微不足道生活的感性与豁达,从而透视出现实的冰冷与残忍。

孔飞力在《叫魂》里写道,当社会危机发生时,一般而先被归责的是那个社会的「边缘人」,例如乞丐、道士、和尚等,这些边缘人平常可免于承担社会规范的要求(例如孝悌、传宗接代等),而当社会出现危机时则可能被无辜牵连,常担祸患。如果说例如乞丐、道士、和尚等人尚有一些自主选择逍遥生活、拒绝主动参与社会整合的自主性,那么《隐入尘烟》则讲了两个想要主动进入主流社会,却被社会拒绝,因而被社会不断抛弃、被蔑视的人的注定悲剧。

有铁的名字就在诉说着自己的「下贱」。他的哥哥分别是金、银、铜,排到他这里就轮到了「铁」。当有钱人来找他献血时,有人说出他的名字「马有铁」,大部分人竟然都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他在村里似乎是一个没有名字的人,绝大部分人知道的名字是「马老四」。影片的开头,他和贵英像两只即将被贱卖的牲畜,他们的意愿并没有人想去倾听。匆匆谈完价格,匆匆地被卖了,像是被扫地出门一样。没有自己的房子(在农村,一般一个男人是可以拥有自己的宅基地来建院子的),没有储蓄,也没有尊严。按照村里人嚼舌根的说法,他的前半生都在被自己的亲哥哥「有铜」盘剥,他的半生都像是一头驴一样被戏弄、利用,在适当的时候再被卖出去。在有铁的前半生里,驴可能就是他最亲密的伙伴,当然驴也成为影片里有铁的一种映射,最终他失去了生活的希望,把驴放走了。他嘴里恶狠狠地骂着:「放你走都不会走。让人使了大半辈子了,还嫌没使够吗?真是个贱骨头。」这个时候他从最亲密的伙伴驴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处境,他意欲让驴获得自由,然而在荒漠大戈壁,和人生活了一辈子的一头驴要如何独自生活下去?大概率可能会渴死,或者重新被其他人捕捉,又重新开始它「被利用」的一生。这大约就是有铁最直白的生命表述。

贵英则更惨,因为她尿失禁,常常在人前出丑,同时(据说)丧失了生育能力。我们且不去细想,一个农村女性是如何尿失禁以及丧失生育能力的,她当前的生活就已经足够悲惨。她比有铁还要缄默,有时候甚至有点不懂人情世故,沉默得像个影子。那是因为她的自尊心已经被生活撕成碎片了,但那又是她非常在意的事情。在新婚当晚,她尴尬的面对她的尿失禁,天亮了她别扭得歪着屁股冲着火炉烤着,像是怕有铁看到她的尴尬。醒来的有铁看到这一切(睡着的时候沉重的呼吸声),转而转向了装睡(平静的呼吸声),生怕贵英尴尬。有铁是一个深情而温柔的男人。导演通过这一场戏交代了两个人的个性,而贵英,虽然也是村民口中的「瘟神」、「贱骨头」,她却是一个自尊心极强,想要书写生活意义的不一般的女人。就是这股心气,感染着同样热爱生命的有铁,并逐步引导他们在一无所有中建构一种几乎不可能的、时常被无端摧毁的、却可以再度生长的生命气息。他们自己的土房子盖好之后,贵英说,她在哥嫂家住在棚子里(不是屋里),哪里还能想到有天能住在自己的房子里,还被人如此疼爱。看过很多电影的我这个时候就已经知道,这个注定要受尽人生苦难的人开始苦尽甘来的时候,也就是要死的时候了。像她自己说的那样,自己是个「贱骨头」,是不配享福的。

很多人表扬海清演的好,我也觉得演的不错,但我小时候(包括现在)有机会去农村观察这些女性的表情,我觉得海清的表情还是太丰富了,另外偶然开心和幸福的时候太有都市气质了。据我自己观察到的那些被伤害被蔑视的女性的脸部表情,她们是没有表情的,苦难已经将她们表情从人生里洗刷干净。另外他们的眼神里大部分时间除了默然,还是有恨的。每一个头脑聪明却被伤害的人,都清晰地知道是谁在加害自己。他们虽无恶意,却知道无处不在是恶意,因此对外总是充满警觉。我个人觉得海清应该参考一下巩俐的表演。另外,海清的身高太高了,完全不是营养不良的女性的身材,即使佝偻和蹒跚的肢体表演非常到位,却因为站在男演员旁边太过高挑,而使得表演也失去了几分可信。

二、农村权力运作的微缩景观

电影似乎建构了一个模型,让我们理解一下当代中国农村的运作模式。首先,这个村里觉得多数人都姓马,连从东莞、深圳打工回来的人都姓马。其次,富人张永福(得病需要抽血的人),也是这个村里的人,那么他如何富起来的呢?就是靠吸村里人的血,在电影里直接被转译成吸马有铁的血。当然,马有铁是被吸血的一种具象化,当富人需要吸血的时候谁会被派出去当成「祭品」?当然是最穷、最没话语权的被社会抛弃的人了。

再仔细斟酌一下张永福和村民的关系。事实上,村民是耕地的主人,村民将地租给张永福,张永福给村民付地租。这是一种表面的租赁关系。同时,村民和张永福之间还出现了雇佣关系,也就是那些地,事实上还是村民在耕种、收成。换言之,农民在自己的土地上给张永福打工。由于张永福实际上控制了所有土地,又控制了所有粮食的贩卖,使得他成了全村人的老板——这是一个很现实的模型。说着同样的方言,占着集体所有制的便宜的人,饮全村人之泣血,成就一家最富的富人。在我国广大的农村,每个村里都有那么几个富人,他们之所以能富起来,都是通过吸同村人的血,将集体资源、集体劳动力通过几轮转换变为私有资产,从而在城里拥有豪宅的。但同时,他们还是在村里拥有自己的住宅,因为他们主要的资源掠夺地,就是土生土长的自己的村庄。

那个最惨的人——马有铁,在家里被亲兄长马有铜剥削,自己家儿子的结婚家具让有铁去拉竟然还要嫌回来晚。有铜事实上是有铁在很多事情上的代理人,也是他最亲近的剥削者。通过剥削他的劳动力,还剥削他作为「困难户」的身份。有铜也是把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领会得明明白白的,通过有铁的身份去申请困难户住房,让自己的儿子儿媳居住。他们当然是不会让有铁死的,村里人也不会让有铁死的,因为他的身份、他对生命的热忱就和他身上流淌的熊猫血一样的珍贵,有铁生命不息,这些人就要「吸血」不止。考虑到有铜哥哥的精明,不排除他背后拿了张永福多少好处。不然导演也不会在他手腕上按个吸血的大蛤蟆,告诉人们有铜也是被吸血的人,吸他血的人可能是富人张永福,当然也可能是他儿子。

村里的干部在大部分的时候,是张永福的代理人,会动员村民给张永福献血等,其说辞是「张永福」还欠了村里的水费(在沙漠隔壁旁生活,可以想象水资源是多么珍贵)。除了资本的力量无比强大之外,同时也说出了张永福等人的地位在村里是多么高,甚至可能高过村支书和村长。在另一些时候,这些村干部又在承担至上而下的权力运作,例如拆除旧房子、建设新农村。那些逃离家乡的人,可能在深圳当白领,也可能在东莞当技工,千山万水回老家就为了拆房子以获得那一万五千元。政府则通过这种方式,巧妙地收回了农村人所特有的「宅基地」。那些泥土房屋是如此的不堪一击,就跟他们的主人的逃离家乡一样,坍塌后尘土飞扬,那些逃走的人头也不回。只有马有铁这样的人哪里也去不了,他依恋土地而又爱土地,最终和他爱的父母、哥哥有金有银以及贵英一样,回归烟尘里。

三、伟大的劳动

这部电影选题没有将镜头对准弱者的生活有多么惨,或者将农村基层政治等进行描摹(张艺谋等)。很难相信,这部电影用了如此大篇幅来细致地呈现劳动的过程和细节。正是这些细节,让我想起了许许多多童年时代的目睹过的劳动的场景。当我用一种「旁观者」身份在大银幕上看到那些场景时,竟然和 1990 年代我见到的差不多,甚至我当时已经见到了许多电子化器械的运用。他们的劳动几乎是完全诉诸于双手的,播种、犁地、收割、收获,还有盖房子的整个过程,竟然没有我们认为几乎是建筑材料必备的「砖头」。你可以想象,这样的劳动方式几乎可能就是自古以来所贯通的、原始的,因而也带了某些永恒的意味。换言之,社会的管理方式和资本的运作模式被现代化了,然而生活方式和生产方式,却仍旧沿袭前现代。导演在这里充满冷静的批判,同时也在歌颂智慧和勤劳的农民,因为他们自古以来就是如此。农民依赖土地,农民热爱土地,农民从土里来,最后也要到土里去。

有铁和贵英爱情关系是在劳动的过程中逐步建构起来的。起初我以为这是一场「搭伙过日子」的关系,无涉爱情,所以看得漫不经心。随着镜头逐步流转,慢慢的发现他们爱生活中没有人的一切,因而他们二人也几乎过着孤绝的生活。他们爱筑巢的燕子,爱孵出的小鸡,爱水里的蝌蚪,爱麦子,爱苞谷(玉米),也爱对方。有铁真的是天才,似乎生活中的一切必需品和艺术品都能经经由他的手成型,将我们生活中无视的东西编织成浪漫的流星闪闪和自己钟爱的驴的模样,然后让它们随着对生命的热爱肆意生长。在他们的世界里,动物、土地、植物都是美好的,只有人是坏的、残酷的。

除了劳动作为爱情的媒介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对于没有选择的人来说,他们只能爱对方,生活才能得以开展。两个被生活抛弃的人,彼此懂得对方最难堪却也最需要自尊的地方,才能把对方捧在手心里。换句话说,两个被认为是没有资格拥有人生的人,才最懂得对方心里的苦,也真的会心疼对方,这是他们的爱情得以生长的基石。

劳动,也是电影无声也毫不费力就可以歌颂的,每个劳动者都能体会到。有铁用泥土「拓」(抱歉我不确定这个字是否准确)的土砖,却在夜里遇到干旱地区少见的大雨,劳动的成果毁于一旦。因为劳动的过程太艰辛而画面太美,你几乎可以猜到它们一定会被毁坏的,每个劳动者都会有这样的经历。那一幕我想到我童年时代目睹父辈「拓」的「煤糕」被大雨冲毁半夜也冒雨去盖塑料布,想到父亲写好的稿子被退回他亲手撕掉,还有我自己写好的字一个一个被删掉。劳动就是有收成也会有骤然失去。那一刻,我想向所有的劳动者致敬。

当房屋的架构被支起,房屋一点点成型的时候,我几乎相信他们的生活就要变好一点了。有铁这个天才般的「架构师」,用自己的勤劳和智慧倾其所有地建造未来生活的可能性,然而他生活的支点不是房子,而是一个家。当贵英去世,他也就没有了活下去的欲望。但他还是要把欠这个世界的钱悉数还清——他用他的生命所构建起的信用,他也不能轻易毁掉,他能借得出东西、能赊到账,就说明他的口碑和信用非常不错。他有一套简单的生命哲学——尽管这样的处事方式在一个充满恶的世界里会让他处境更加艰难。最后他还要把他的驴放生。

但是贵英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死去的呢?为什么她跌入那么浅的河终至于丢了性命?一个被蔑视和抛弃的人,又有谁会去救?那些号称仁义善良的人不过是看客罢了,是他们杀了贵英,又杀了有铁。贵英死了之后,老头告诉有铁:你现在有钱有粮食,一个人过也挺好。有铁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贵英死了之后,有铁把她那张有点面目狰狞的结婚证上的脸裁下来,PS 成黑白照,挂在他们新建好的家里。在那个面目狰狞的头像下面,是两只像房屋架构一样被支起来的鸡,曾经他们热爱的鸡宝宝,还有鸡宝宝下的一颗鸡蛋。他们是这个世界上被遗弃、蔑视的人之中可能处境还不算最差的,他们向虚空里伸了伸手,在世界之外建造了属于他们的美好世界,充满着热爱生命的能量,但他们攫着的是风,重新隐入尘烟里去。

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

2021-02-01 20:44

朴树在演唱会时说,他在第二张专辑里,自己最喜欢的一首歌是《她在睡梦中》。歌词是这样的:

好静呀我们的夜 yeah / 看着你睡在我身旁 / 像孩子一样

我多想摇醒你 / 告诉你我有多么地爱你 yeah

情人啊醒来嘛 / 快看着我说你也爱我

可是为爱我而来人世间 / 穿过那茫茫的人海 / 睡在我身旁

我多想留下来 / 永远在你枕边啊 / 日夜陪你欢愉呀

情人啊 / 看着我 / 就这样绝情的老去啊

我当时听完这首歌,心里想,朴树要多爱那个人,才能写出这样的歌。看这部电影时,我脑中一直响起朴树的歌。

我已经多久不会因为「纯爱」电影而感动?真的是很久了。当然我已经忘掉自己的「文青」属性,并不代表我不是文青。在适当的场景下,还是会这样迸发出来。看这部电影的时候是这样的。像是自己恋爱,又失恋了一样。

看完正好是黄昏时分,因为疫情肆虐,总觉得黄昏的景色如同末日。可我却非常感动。我问自己为何这么喜欢这部电影。想了半天可能是,就好像讲了自己的故事。

有些故事是有普世价值的。贾樟柯看了侯孝贤,说侯孝贤讲的分明不是台湾的故事,而是山西汾阳的故事——某意大利导演(我忘了是哪个了)看了贾樟柯的《小武》,说这分明不是汾阳的故事,就是意大利的故事。

仔细想想,讲出了我的故事为什么值得感动,并且令人赞赏呢?是因为大部分的电影,都披着「爱情」或者「同志」的标签,没有讲到深入的肌理里去。在消费所有的标签,当然也无法让我感动,更加没讲出我的故事。这部《燃烧女人的肖像》不同,它厉害就在于,它的故事讲的太好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关于爱与离别,竟然那么克制、轻描淡写,却也像真实的故事一样。

因此如果不把电影当做「女同」电影——我很多时候看不懂女同的情感状态的起承转合,太绵密细碎我就懒得去理解了——这部不一样。

我甚至觉得,Call Me By Your Name 如果拍好了的话,就该是这个样子。

关于两个女生为何相爱,这件事可以解读的角度太多了——我觉得关于这个部分,厉害的地方在于凝视、创作与爱之间的关系——在创作的过程中,你会爱上你的凝视对象。她耳朵的形状、她生气的嘴角、她摆手的姿势——关于纯粹爱情的互动的部分——如何勾引、确认之类,我认为可能没有 CMBYN 那么好,然而这不重要。考虑到富家小姐的故事和时代背景,我们很容易可以生出一整套的爱情叙事——这在我看来也不重要——作为电影来说自然是重要的,但不是我很喜欢的原因。我喜欢什么呢?我喜欢最后那段。

很多深度参与了你的人生的人,深深的影响了你的人生处境的人,最后你往往没有再见过面了。

那些相识、试探、热爱……在她睡梦中看她,使劲看她,像最后一次那样看她——或者留下当时最重要的东西送给对方,恨不得把自己都送给对方——每个故事都有自己的起承转合,但结局往往是一样的——你们再也没见过面了。

在背后看她,在背光时看她,在她不注意时看她——从光明正大的看,到远远的隔着距离看,像是隔着前世今生,千山万水。

倒数第二次看她,是在画廊里看到她的肖像。

那是她吗?那就是啊。

那是她吗?那怎么可能是她。

我想起 2013 年在台北诚品,在书架上看到去世的某「好友」的遗作在台出版——我在清晨的阳光里潸然泪下。那样不期而遇的遇见,也是一种正式的「遇见」吧。

倒数第一次看她,是她静静的坐在你的对面。你直盯盯的看着她,你以为她没看见你——然而她确实没有回应你的目光,镜头推近,对方几乎不眨眼,眼里噙满泪水——你怎么知道,她没有看到你呢。只是你那样以为罢了。这样你就可以更加肆无忌惮的看她。或者在你的版本里,这个故事终于写了一个不那么潦草的结局,你只是写完了而已。对方也有自己的版本。你其实从未在乎过她的版本。你只在乎你的版本。我曾经也有那样的凝望。我消失在别人的凝望里,或者我在暗处凝望着别人,我以为别人不知道。我怎么就那么确认别人不知道。

在反派影评里,陈丹青说,他在看电影时非常警惕情感被操纵。我自己也是一样,仿佛跟着导演的画面走是很对不起自己智商的事情。然而陈丹青说,往往在看一些同志电影时,你会感动的一塌糊涂,因为他们让你相信那些纯爱的部分是真实的,因为那些禁忌本身是无声却有力的,而你的爱却只能无声却无力,消失于历史的烟尘之间。

对,这是一个十八世纪女画家的故事,是两个女生的故事。她们爱过,她们所处的时代不允许她们爱。她们再也没有见过对方。隐忍的将所有的故事藏在自己的人生叙事里,并在不知所踪的地方,用另外的方式迸发。这也是我的故事。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她和他。我偶尔在某些地方看到他们的现状,若旁边没人的话我也会凝视一番。或者我在人群中也曾经和他相遇,我偷偷看他的时候,发现他也在看我。我们没有说话,只是反方向随着人流奔腾而去。

非必要记录(1)

2022-06-12 00:49 发表于北京

今年以来已经发生了好几次「狼来了」故事,每次都非常认真去囤货,加上前几个月上海朋友都不断提醒,每次都过分认真的塞满了冰箱。但结局都是狼没有来。很多蔬菜还没来得及吃就枯萎了。经历了好几次这样的故事,人已经变疲了。尤其这几周,帝都恢复了外餐,我已经在隐隐期盼能恢复「必要」的生活了。我的要求也不高,可以去咖啡馆,可以和朋友聚餐,可以去游泳,可以心情不好的时候买张机票到处走走就行。这样过分简单的要求现在看起来竟像是奢求。

在一种不确定的生活里,不爱下楼的我每天都跟自己说要珍惜可以下楼的机会。昨天于是例行放风时间就去公园走了走,天气略冷人比较少,我就大张旗鼓的躺在椅子上放空。结果无意中看到小区群里发了通知:小区有「密」「接」,要封闭了。我立马从椅子上弹起来,开始精确计算下一步该怎么做。看了一眼手表,时间是晚上21点10分,离小区超市关门的时间还有 50分钟。步行出公园 20 分钟,开车回家 10 分钟,到达超市门口,21 点 40 分。冲进去购物。

但,蔬菜已经几乎被抢购一空了。傍晚下楼的时候,隔壁楼的人还跟我打招呼,短短几个小时之内,已经有人进小区拉走了「一些人」,目睹这一切的小区居民已经开始预判可能会发生的事情,第一件事就是要保证充足的物资。

我只好买了几瓶牛奶,又买了一些水果,甚至买了平时不太吃的西瓜和榴莲,面对不可知的未来,有粮在手,心中不慌。但购物的过程整个人是不理性的,所以就是能拿到什么就瞎买什么,买到手再说,也不像上次那样还去计划要炒什么菜之类的来备菜。

买了一大袋子食物回到车上之后,我开始犹豫了起来,我该去哪里?如果面临确定的「被关起来」,我是否有地方可以去?我缓慢开车,进入停车场入口的时候我问保安是否已经有明确的指令,对方说不知道,还在等通知。在这个城市我没有家,如果在老家,我还可以去父母家,现在我能去哪里呢?何况我还有几只猫,我如果走了,它们怎么办?

我把车停好,隔壁车位的大哥正在准备离开「逃难」,我有点羡慕他有个地方可以去。楼门口的车位是我对门的邻居,他们家有两辆车,其中一辆车在亮着灯,车上有人等其他人下来,准备一起走。那种静默无声的紧张感充斥着整个空间,没有明确的指令告诉你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人们只能凭借自己的人生经验来预判可能发生的事情并作出回应。当然最处于最有利处境的就是那些在这个城市有家,或者有多套住房的人,他们不需要做太多挣扎,电脑一带、常用衣服一穿、宠物塞进车,走就得了。我呢?难道找个酒店躲起来吗?要躲多久呢?

把物品送到家,我决定去小区看看。围观自然是有风险的,我把自己的口罩戴严实点,颇有一种要去一线见证历史的英勇(当下还是非常紧张的)。那时候已经10 点多,被封闭的楼紧邻着我住的楼,已被封闭,门口有人看守。楼下有不明状况的群众在围观,而本来楼下的扑克摊位已经四散,人们关心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没有人确切知道。

我问物业管家,他们是什么时候成「密」「接」的?回答是 6 月 6 日,即恢复堂食的第一天这家人去了酒吧蹦迪,然而昨天已经是 6 月 10 日了。已经 4 天之久了,已经发生了太多的故事,现在来这么一遭是要干嘛?我继续问,是否整个小区会封闭,回答是不知道,还在等通知。等谁的通知?不知道。

我历来不怎么在小区出现,偶尔出现需要在小区步行的时候,经常可以感受到人们的目光,因为我一般直接从地库出门。这个时候,我以为大家会开始「同呼吸、共命运」地相互鼓励和关怀,但我错了,我在人群边缘听了听,听到的都是抱怨、责怪以及恶意。

这些人怎么这么不懂事?什么时候了还去蹦迪?

这家住 XX 楼 XX 号,住着 5 个人。为什么能住这么多人呢?因为顶层是复式,是年轻人合租的。所以,合租的人就是不稳定。

他们的生活方式就非常不健康,我们家隔壁也是这样,每天就是买一堆酒在家里喝,喝完酒瓶往楼道一扔,真没素质。

这些人都不成家,不成家社会就不稳定——成了家,谁还会大半夜去蹦迪?

这种恶意从人到底是否有权利去蹦迪指向了单身、不结婚的年轻人。可是,你难道没年轻过?你生下来就领了结婚证还生了娃?

然后有穿着正装的 office lady 下班回来,从楼里被送出来一个行李箱,她踩着高跟鞋叮叮咣咣的,和小区下班或者无业的人的精神状态截然不同。有人问你去哪里?她说公司最近很忙,她不能回家,只好带点必需品去住酒店。我看着她有家不能回、有娃不能亲的离去的背影有点悲壮,他先生也悲壮的转身回家去了,顺从又委屈。

还有几个人一直在门口的空地坐着,抽烟,惆怅的神情。说,等不得不回去的时候再进去。一门之隔,似乎这里就是自由的空气,而对面就是万丈深渊。「只进不出」,仿佛里面是个黑洞,能容纳一切。

突然一阵大风吹来,要下雨。人们开始四散。被封禁的应该只是一个单元,不属于那个单元的看客们舒缓了紧张感,用一种幸存者和胜利者的姿态昂扬而去;那两个属于那单元的人,像英勇赴死一般进入了楼门。

今天早上被安排全院做he酸,小区的尖叫无序的小孩似乎一下子消失了,在四个风景如画的点位安排了工作人员。我去的时候已经几乎无人了,偶尔有像我一样晚起的人去定位。工作人员无聊的划着手机打发时间。

回来的路上看到有闪送给被封的楼送物品,隔着塑料袋可以看到啤酒和西瓜。要知道,这个楼离我的楼最近的地方只有 10 米的距离,我离遭遇这件事只差了 10 米,这真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楼门口被装扮成特别肃穆和紧张的样子,还为这个楼的居民特设了一个摆放外卖和快递的柜子,特别像献祭的神龛之类。

下午五点左右的时候,看公众号新一轮的新闻,我们没有收到其他的信息,我想这就意味着这一轮的风险已经躲过去了。于是赶紧喊小姐姐去吃饭。心里非常不确定的,并不知道还能出去吃几次饭。这时候收到学生的微信,他们的宿舍楼被封了。

人最可怕的状态可能就是,你处于慌张恐惧的状态,你在这样的状态之下应激的去做了很多事、做了很多决定,但事实上你并不确切的知道你在害怕什么;也并不会有人为你的害怕、决定和做事的后果负责。世界仍旧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在运转,名利、灾害都在它的轨道里运行不悖,还时不时跳出来嘲笑或者评价你一番,然而你只能将自己的失败归因于你对那时环境的反应,你觉得都是自己的错才造成了自己的失败,你不断告诉自己:是自己不配。

What a wonderful day!!!